提起“江太史”,即便是广东土著也不一定知晓,但若说“太史蛇羹”,听过的人一定不少。江太史不仅是传统粤菜的奠基人,在政、军、文、艺、商、农各界都有着传奇经历。
江太史名为江孔殷,因为幼时活泼如跳虾,昵称江虾。他生在富裕的茶商之家,幼年丧父之后,嫡母带着他从上海返回南海老家,靠着丰厚的祖产过活。
他自幼十分顽皮,但天生聪颖,文采了得,后世称其为清末文才四大金刚之一,一时官至翰林院从三品,深得慈禧喜爱。返粤时,慈禧赠他一百二十盆兰花,便是他的府邸“百二兰斋”名称由来。
江虾交友甚广,重情重义,颇有些江湖豪气。军政要员,殷商巨贾,草莽英雄,革命人士,文艺大家,都与他结下情谊。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保皇革命,都是太史家宴的座上宾。
在朝为官时,朝中要员多与他交好,一品武官潘文卿便是他的世交。潘文卿之子、民主革命家潘达微也是他的忘年挚友,潘家父子因政治立场而龃龉,江虾便从中周旋,助力潘达微的革命事业。江虾是康有为的爱徒,参与了公车上书。维新失败后,康外逃出国,江虾仍难忘师恩,常常书信往来,设法拜访,作诗回忆。
清末广东多盗匪,江虾任广东督办,奉命剿匪。他施以雷霆手段,一日杀匪最多达一百多人。有意思的是,盗匪头子李福林到他府第上,他设宴款待,成功招安,引荐其加入同盟会,后来成为孙中山的要将。
武昌起义后,他多番奔走斡旋,亲手竖起广州第一面旗帜,推动广东省与其他几省共同迫使清帝退位,和平进入民国。
有人认为,江虾是骑墙派,清朝时想当清朝的官,见势不对,又与革命党人交好,为当民国官铺路。他的后人也回忆说,民国成立后,江虾想当官,苦于没有机会,不得已才转向商界。
但我又查阅到一段记载,江虾受袁世凯之邀往北京会面,江虾听袁言:“非帝制无以治中国”,心知与袁道不同不相为谋,以“不事二朝”拒之。而后在返粤的船上,目睹了唐绍仪险些被刺的经过,江虾深感官场可怖,决意归隐。
且不论他当时心态,客观上讲,他当清朝官时剿匪有功,又协助民主革命,安葬黄花岗烈士,促成汪精卫、陈景华等人获救,在辛亥革命前后力促广东和平。君子论迹不论心,私以为,在从政上,江虾不管以什么派别去划分,都应当得到正面肯定。
作为美食家的江虾,以其对美食的独到品味和极致追求,创造了不少粤菜代表菜式。太史蛇羹、太史龙虎斗,这两名菜取材之奇巧、用料之繁复、烹制之精妙,不消赘述。太史食谱中,太史豆腐也是远近闻名,据其子南海十三郎回忆,此菜“以北菇、蟹肉、鸡粒、荀粒,配以上汤烩制,混以水豆腐蛋白,蒸成一品窝,美味可口,且香滑溶化”。一块豆腐如此费工,可见江太史对饮食的追求和品位。
江家在香港避难时,厨师寻得极珍贵的礼云子(即蟛蜞籽),用于炒蛋,炒第一盘时,江虾称不够火候,重炒一盘,江虾又嫌炒得太老,炒第三盘才满意。时逢战乱,龙游浅水,江虾仍不改对美食的极致追求。
除了在饮食上用功,江太史颇好文艺,喜好收藏,常与文人骚客相互唱和,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他聘请李凤公教授妻妾们绘画,学成后设展义卖,筹资给孙中山北伐部队。
梅兰芳首次在粤演出,便是受江太史之邀。他在太史第居住数天,为江太史一家及其亲友演出,这数日的表演和交流对后来成为粤剧编剧名家的十三郎江誉镠有着很深的影响。
江虾进入商海,立即展现了高超的的经商技巧和在商言商的理念,不讲民族感情和老友情谊。担任英美烟草公司南中国代理时,他与本土的南洋兄弟公司打起大型商战。南洋兄弟公司登报质问:“汝为前清遗老,革命先驱,为何自甘堕落,自降成为外国公司买办的地位?”江虾买下整个版面,用三个大字回答:“我高兴!”
他的好友潘达微被南洋兄弟公司招致麾下后,江潘两家割袍断义,将商战推至白热化。潘应民族主义异军突起的潮流打出爱国牌,江又借着五四运动抵制日化的风口浪尖,回敬了釜底抽薪的一记狠拳:在报上公布了简照南的日本国籍,标题是“且看‘民族企业’的日本籍”。此举几乎把南洋烟草公司彻底击倒。长袖善舞的经商能力使江虾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一时间风头无两。
几年后,潘达微去世,江虾闻讯,痛哭三日,暴瘦十斤。痛失了曾经在革命道路上扶持过的忘年小友、在商战中剑拔弩张的强劲对手,江虾意识到商业游戏的虚无,随后撤出了英美烟草公司。离开了波云诡谲的政界,又离开了硝烟弥漫的商界,怀抱着中国人的田园梦,江虾转而开办江兰农场。
江虾料理农场也颇是好手。他改良了橙子、荔枝等水果的品种,这些经他改良的品种至今仍在市场热卖。他又引进意大利蜂种,潜心研究养蜂技术,使广东成为亚洲重要的养蜂基地,他作著的养蜂书籍一度成为国内外养蜂教学材料。
此时年已渐老的江虾,撒手了权力和财富,却仍不改对美食的用心。每至荔枝季,桂味成熟,佣人摘下来泡在古井中,江家子弟们放学便到农场吃荔枝消暑。农场还种植珍贵的雾水荔枝,果熟之时,江虾带领一众家眷,天未亮就守在树下,趁晨雾未散、日头未升,摘下荔枝当即品尝。据说晨雾一散,阳光照射,这荔枝就口感带酸,不如雾水中那样清甜多汁了。江兰农场如大观园一般,成为江家最后的乐园。侍弄草木、啖品瓜果的日子里,不知江虾回忆起在政界、商界的意气风发,是扼腕叹息还是云淡风轻呢?
而后,战争摧毁了江兰农场。汪精卫邀他当广东维持会长,他坚辞不受。日本占领军邀他担任伪广州市市长,他绝食以辞。日本人又以扔炸弹威胁逼迫,江孔殷气节不改,手书数十份“书生亦持三尺剑,位卑未敢忘忧国”为封条自封家门,举家往香港避难。
八面通达的外壳之下,江虾亦是傲骨铮铮。他年轻时被清廷派往日本留学,在日本的校园里着官服、留长辫,誓不换上日本校服,被日本师生强行扒衣,于是愤然退学。赴香港避战时,眼看国内时势艰难,他吩咐子侄们回内地抗日。江家十子,誉题、誉裴和南海十三郎誉镠均厕身戎行,几位侄子也战功赫赫、马革裹尸。
老年的江虾,自言“了然色相”,开始和一众妻妾一起念佛茹素,捐资建设铁路、兴修水利,耗尽家产,造福一方。抗战后,江虾身无长物,凭一手好书法,卖字为生。
江虾颇有佛性,常和广州六榕寺高僧作禅诗佛偈来往。高僧虚云有诗《赠江孔殷居士》云:“灵光独耀本来明,无染无污气自清。水月镜花皆幻相,知君有日悟归程。”1937年,江虾在六榕寺礼佛时跌倒,从此右足跛行,随后赴港避战,家财尽失。1951年,江虾再次在六榕寺跌倒以致瘫痪,适逢土改,被南海农民用箩筐从医院强行抬回乡里批斗。江虾暝目不语,绝粒四十余天而亡。留下遗言:“今日你是我非,明日你非我是,是是非非,他日方知。”
一代美食家,死于绝食,有些戏剧性的意味不是吗?他当过清朝大官,颇受宠信;助力过革命党人,为民国建立推波助澜;打过大型商战,为英美烟草公司打开了广阔市场;经营农场时,对瓜果种植、蜜蜂养殖颇有贡献;好文艺,喜收藏,文学、书画都是翘楚;更不消说在美食烹饪上,作为传统粤菜的代表人物,将粤菜的食不厌精、因时制宜发挥到极致。他抛开了高官厚禄,抛开了财富金山,抛开了田园农场,抛开了书画珍藏,最后,抛开了对美食的追求,甚至抛开了对食物的需求。在风起云涌的史诗中经历过潮起潮落的江虾,在新的时代里,像一部精彩绝伦的书,轻轻地合上。
有那么多上过江太史宴桌的人在史书上名字响亮,“江孔殷”这个名字,今人只觉得陌生。昔日占地跨越四条街的太史第已是“宫阙万间都化了土”。太史菜流传至今日,随着烹饪器具、技法、食材乃至食客口味的变化,早已异于过去。和诸多传奇人物一样,一个时代的弄潮儿,将波澜壮阔的一生凝汇成历史洪流中的一滴,湮没于无声。
我在古典音乐的节目学到,现在许多人不听古典音乐,殊不知古典乐的技法广泛应用在流行乐中,大半个流行乐坛的歌曲旋律都是古典乐的“变种”。远去的前人如江太史,就像冷门古典乐曲,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活在流行乐中,使听者不知不觉为之滋养。其旧事遗物与意志品格,与历史以来的万千先辈一样,莫不浸润在后人的骨子里,融于国人的精神命脉。如交友之义气,如报国之精忠,如经营之干练,如为人之傲岸,如处世之豁达,如对一粥一饭之用心以待,如入一行胜一行之精干灵通,在后人身上代代相传。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江太史去世已70多年,他的传奇故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在信息大爆炸的今日,早已鲜人提及,也难以一言评判。这位跛行老翁一如佛谶,已悟破水月镜花的幻相,成为照耀你我的古时明月,或许无须仰头瞻望,如水的月色已荡涤在身上。
(注:本文照片由刘嘉星、素素提供。)
作者简介:
林铄倪,广东汕头人,岭南文化研究院青年理事会成员,汕头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千年古城与百载商埠》《尝一口城市灵魂》等发表于《广州文艺》,《月圆时》《正月初九好日头》等发表于《汕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