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初秋参谒梁启超故居小记

——摄影/文：吴再

任公，心慕久矣！甲辰农历七月初十，晌午，骤雨初歇，携妻子儿女驱车往五邑之新会区之茶坑村，雅致错落之所，饮冰室主人故居也。新会，千年古邑，海滨邹鲁，圭峰山下，名流荟萃，素有“葵乡”、“陈皮之乡”、“鱼米之乡”之称。当日，游人蜂拥，吾窃喜也。回溯廿四通史，亡宋亡明乃至亡清，皆可一笑而过，唯独任公之风骨不可亡也。

天高云淡，恺风习习，红花绿叶悠然掩映者，怡堂书室也。先生故居，一厨房、一门楼、两天井、一饭厅、一正厅、两耳房而已，门楼侧梯级直达藏书阁，犹嫏嬛蕞尔一角；怡堂书室灯烛烁爚，乃大儒之张本也。先生所执印章、砚台、笔、墨、茶缸依然如故，井然而列，幽幽铭刻樱笋年光，恍若文曲星之黼黻也。

门匾所刻“宏文社学”四字，先生手笔也。正厅门楣赫然悬挂功勋一匾，书“一等嘉禾章中卿衔少卿司法总长参政院参政”，上款书“中华民国四年”，下款落“梁启超立”。梁启超纪念馆位故居之南，系新会荣誉市民谭永廉捐资兴建，院士莫伯治怀觚握椠，精心擘画。纪念馆中西合璧，既蕴晚清岭南侨乡之韵，且兼欧风美雨之味。

余于近人，独服任公一人而已。琼人白玉蟾诗云：“竹风不断凉如水，山雨无声细似尘”，恰为先生之品行注脚也。任公町町，无意争锋，亦未一得自矜，飞扬跋扈，终身呕心为国，沥血为民，鞠躬尽瘁！晚清倾颓，雾暗云深，先生呼应西樵山人，毅然公车上书，石破天惊。究其一生焚膏继晷，独钟学术也。尝掌司法大权，擒奸擿伏，始终未呈鸱目虎吻，白圭之玷亦不染也。

昔日，项城称帝，张勋复辟，先生严词驳斥，怒挞赍粮藉寇之流；旋助芝泉三造共和，倡新文化，撑五四潮，赞少年中国。其作合编《饮冰室合集》，计148卷，1000余万字，国之宝典也。先生亦为报业之先驱者也。《中外纪闻》《时务报》，振聋发聩，独领风骚。先生疾呼：“西人百年以来，民气大伸，遂而勃兴。中国苟自今日昌明斯义，则数十年其强亦与西国同，在此百年内进于文明耳。”

任公之文，金鳷擘海，泛浩摩苍，非樗栎庸材所比，全无跼天蹐地之气。福建侯官严复狂赞曰：“任公文笔，原自畅遂。其自甲午以后，于报章文字，成绩为多，一纸风行海内，观听为之一耸”。反观今日尘寰，衮衮诸公，狗苟蝇营，蟹匡蝉緌，诪张为幻，实乃“商女不知亡国恨”也。俄顷，戊戌变法流产，公旋即东渡扶桑，于横滨独力创办《清议报》，鼓吹“斥后保皇”，为改良摇旗呐喊。诚然，彼时之噪，非谋流量搞钱也。

悕憈！鸦片战争以降，炎黄子孙命运多舛，先生亦不例外，偶尔难免扣盘扪烛，然其初心一以贯之——强国富民。瓦釜雷鸣之际，曾有宵小之徒诋毁先生多变，公慨然曰：“这决不是什么意气之争，或争权夺利的问题，而是我的中心思想和一贯主张决定的。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我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先生大笔一挥，一语点破：“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民国十六年阴历五月，《人间词话》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先生自津门赶赴帝都善后。民国十七年，著《辛稼轩年谱》，未竟。民国十八年一月十九日，先生于北京协和溘然长逝，终年五十六岁，果然天妒英才也！近代“诗界革命”倡导者黄遵宪评任公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

任公书香门第，教子有方，“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可谓栋梁辈出，菽水承欢。其杰出者，如诗词专家梁思顺、建筑学家梁思成、考古学家梁思永、梁思忠、图书馆学家梁思庄、经济学家梁思达、梁思懿、梁思宁、著名火箭控制系统专家梁思礼……1923年，先生尝致信长女梁思顺：“天下事业无所谓大小，只要在自己的责任内，尽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先生家书娓娓写道：“爹爹是最富情感的人，对于你们的感情十二分浓烈”。诚如鲁迅所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先生亦曾去函长子梁思成：“我生平最服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则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满，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先生亦云：“我以为一个人什么病都可以医，唯有‘悲观病’最不可医。悲观是腐蚀人心的最大毒菌。”

然则，国祚若旒，百姓若涸辙之鲋，先生回天无力，晚年茕茕孑立，笔不逮意，兀兀枯坐而已……任公曾于《苦痛中的小玩意》喟叹：“平日意态活泼兴会淋漓的我，这会也嗒然气尽了”。呜呼！一代巨星陨落之际，切肾、拔牙、断食……孰知其恸？！孰知其哀？！——咨嗟！置身滚滚红尘，先生吉人天相，鹣鲽情深，聊以自慰。

是日，余因导航有误，急觅会城翁媪探询先生故居所在，未料期期艾艾，目光呆滞，竟曰不知任公何人……嗟夫！先生百年启蒙，迄今耕氓蒙昧，乡邻无知，喜剧乎？悲剧乎！幸而先生有言在先：“文明者，有形质焉，有精神焉。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开智之难难于上青天！

君不见，克己复礼，步履维艰，枭雄豪杰，折戟沉沙，任公再世，徒呼奈何！嘻嘻！犹忆清代医师叶天士所开药方“二陈汤”，专指驰名之“新会陈皮”，先生大作卷帙浩繁，亦如特等陈皮，“味苦性温”，可治食欲不振乎？——夕阳西下，回眸任公雕像，沉静坚毅，依然顶天立地。吾一声叹息，依依惜别——正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公元2024年8月14日 吴再撰于珠江西岸三让诗舍

【名家简介】

吴再，作家、诗人、传媒人。全国鲁藜诗歌奖得主，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历任《足球》报主编、星岛日报海外版执行总编辑、星岛环球网行政总裁兼总编辑。主要代表作《词谏》《智慧如诗》《向中国共产党学习》（红色智慧四部曲）《鸟托邦》《沼泽地里散落的花瓣》《影》《盛世箴言》《脱掉时间的囚衣》《送您一座诗歌岛》《一个人的诗经》《一个人的诗国》等。作品被《读者》、《杂文选刊》等杂志多次转载，并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最佳杂文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