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和好友登山,发现一种植物,叶子有些像桑叶,又有点像蛤蜊的外壳,表面有层油膜,摸上去厚实光滑。背面叶脉纹路凸起,有点像编织的篓子,闻起来有股沁人心脾的野性辛香,有点类似于胡椒的味道。极其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名字,识别软件一查,哦,原来是“蛤蒌”,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蛤蒌饭,怎么给忘了。
蛤蒌又叫假蒌,多见于两广和海南,生命力顽强,山林水边,只要潮湿阴凉的地方都有它,在我们老家那几棵菠萝蜜树下,密密匝匝地生长着,当时母亲喜欢割它的叶子来煮饭,附近常有邻居或村民来摘,因为不是啥稀奇玩意,所以大家都不会介意,打个招呼,会心一笑。
小时候听爷爷讲故事,说蛤蒌还是一种中草药。当年唐太宗得了痢疾,太医们束手无策,一个民间医生献计用蛤蒌和鲜牛乳的方子,唐太宗仅仅喝了一碗就好了,于是就大赏这个医生,从此以后,蛤蒌加牛乳能治病的消息就传开了。
典籍《本草图经》中也有记载:“荜拨,今岭南有之,多生竹林内,正月发苗作丛,高三四尺,其茎如箸,叶青圆,阔二三寸,如桑,面光而厚。……南人爱其辛香,或取叶生茹之。”其中的“荜拨”也是“蛤蒌”的别名。
至于蛤蒌加上牛乳是什么味道,我没尝过,但蛤蒌饭我倒是吃了不少,对雷州人而言,一碗热腾腾的蛤蒌鸭汤饭是上客之礼,平常家里大多煮的是粥饭或者白饭,尊贵的客人来了,或者办什么喜事,又或者逢年过节,亲朋往来,就要早早去摘蛤蒌叶,掌心大小的,不老不幼为佳,回来将蛤蒌叶洗净,切碎,下鸡油或猪油炒香,然后再把米放进去炒一下,再倒进电饭煲,如果有鸭汤一起煮,更是香到绝绝子。
蛤蒌饭煮好了,开锅的一霎那,香气窜天,邻居街坊都能闻到。这时候的蛤蒌褪去了辛涩之气,变得浑厚饱满。煮出来的米饭呈青绿色,光泽鲜亮,油而不腻,充满烟火气,叫人变得热情开朗,若是大门敞开着,每一个路过的街坊闻到味儿,都会招呼一声:“这么香,又煮蛤蒌粺啦?”家人就笑呵呵回应,是啊,你讨(要)不讨吃咯?
在湛江话中,蛤蒌谐音“合老”,有“相合到老”的寓意,因此总是在婚宴中出现;也有人叫“金捞饭”,大概是有添金发财的意思吧。
家里人大都喜欢吃蛤蒌饭,爷爷尤其爱吃,所以就变成我们家的家常便饭,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爷爷是家里的大家长,就像《情深深雨蒙蒙》里面的司令员陆振华一样,一言不合就会发暴脾气。也许雷州半岛的男人独具特色的地方就在于这个“雷”字,发脾气像“雷”,声音大得像“雷”,在家里说话像是在吵架,在外说话像是在骂街。
我幼时喉口小,不爱吃饭,天气热的时候,会觉得蛤蒌黏在喉口,有被很多蚂蚁叮咬的质感。就算是吃,也是小口小口地吃,每吃一口,就要坐上小自行车骑一圈再回来,母亲跟着我屁股后面喂。有一次她实在急了,就给我喂了一大口,结果那口饭就堵住我的喉口,进不去出不来,憋得我满脸通红,差点噎死过去。这也成了我和蛤蒌饭的不解之缘。
自那之后,母亲就开始煮两种饭,蛤蒌饭和番薯粥。蛤蒌饭在雷州话中叫“蛤蒌粺”,番薯粥我们的叫法是“薯粥饭”。因为在雷州话里,“饭”代表有水的,相当于“稀饭”,“粺”代表干的饭,相当于“饭”。
在雷州,天气大多炎热,稀饭比较顺滑,入口即化,况且凉凉的稀饭下肚,夏天的暑气就消了一半,所以稀饭是正餐的存在。稀饭以珍珠米煮最佳,再加上家乡甜甜的番薯丝,集合甜、爽、滑、凉,简直是米饭中的天堂。
为了能让我吃上好吃的番薯粥,母亲可废了不少功夫,她买了个搓薯板,在下面放个盆,先把番薯削掉皮,再放在搓薯板上像搓衣服一样搓,番薯丝就像细雨一样淅沥沥地下来了,或白如雪,或红似蜜。
夏天,母亲会提早一个小时煮,煮好了把薯粥倒出一半到盘子里,连同剩下锅里的粥饭一起放在桌面上晾,把热气散去,薯的甜味就越能散发出来。
番薯粥有一个不完美的地方,就是不抵饿,往往中午吃了,下午就饿了,于是母亲又做了叶搭饼来搭配。叶搭饼是两片菠萝蜜叶子搭起来的“籺”,糯叽叽、嫩滑滑,口感好极了,小时候没零花钱,这是最好的零食。有咸甜两种口味,我只吃咸花生馅的,母亲为了照顾我的喜好,会在馅里加上肉松、芝麻增香。
爷爷对我喜欢吃番薯粥嗤之以鼻,他说,妹仔(小妹)啊,不要吃那么多薯粥饭,要吃蛤蒌粺,人才雄(强壮),雄了才有力气,人才能(聪明)勒!
爷爷喜欢蛤蒌饭配烧猪肉,他还喜欢吃狗肉、牛肉、羊肉,他认为这些构成他“雄”的因素,也让我哥跟着他多吃这些。我哥在家是长子长孙,长得也虎头虎脑,聪明伶俐,很受爷爷器重,新年红包都是给的最多那个,所以我哥是爷爷的小跟班。
我问:公(爷爷)啊,人雄了可以干嘛?
爷爷回答:人雄就没人敢欺负你咯。
他接近七十岁的时候,长了好些白发,为了证明他雄风依然,就跑去染了个全黑的发,把头皮都染黑了,回到家里,我们几个小孩躲在床底下憋着笑,硬是不敢出声。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爷爷也老了,先是腿脚不利索,后来中风,只能坐在轮椅上,我们回去看他,以往高大威猛的他蜷缩成一团,躺在苍老的怀抱里,变成一个孩子。他一看到孙辈就情绪激动,想说很多东西但又口齿不清,说不出来,然后只好流着泪摇头,他变得脆弱而敏感。
再后来,他也吃不下蛤蒌饭了,奶奶常常给他煮了些番薯粥喝。
岁月流转,时过境迁,我离乡求学,成为一名广漂,忙碌于各类琐事,内心却总缺乏一种安定感。有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老家那蛤蒌叶长势喜人,屋前屋后都长满了,还把菠萝蜜树团团包围。
于是,我又想起了那段时光,蛤蒌饭的醇厚伴着番薯粥的清甜,在正午的阳光中氤氲起舞,那种味道让人感觉时光饱满、悠长,生活是发着光的,希望是息息生长着。那是来自大地的力量,雷州这片故土的生命力,通过植物的语言,母亲的双手,到达我们的心肺深处。
【作者简介】
蔡欣彤,毕业于广东财经大学,广东雷州人。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员,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获世界华文青少年创意写作论文一等奖,作品见于《草原》《中国校园文学》等。
【名家简介】
江冰,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长、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广东财经大学教授。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普及专家、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最有影响力学者。出版有《岭南乡愁》《文化岭南》等十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