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是中国当代一个具有完整意义的人文学者,他在学术史研究、教育史梳理、文学写作实践和社会文化服务等方面均有重要建树。当然,这种完整意义不只是说在知识结构和研究领域上的开拓,更是在学问、思想、实践三位一体的学术体系的完整建构。用钱理群先生的话来说,陈平原是中国“学院派知识分子的主要代表”,是“平原式的学院派”。我有一个不甚准确的判断:一个学者在本专业有知名度是知名学者,在本学科有知名度是著名学者,而在跨学科有知名度,是“大学者”。“大学者”陈平原承担和实现了中国当代思想文化和社会发展赋予的最重要责任,在海内外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在一个‘术业有专攻’的时代,力图兼及文学史、学术史、文化史与教育史,如此治学,必定不够专精。唯一的好处是,超越现有的学科边界,以‘人文史’的视野,在某种意义上重新走向综合”,陈平原就是这样一个超越了学科专业,也超越了“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大学者”。
“大学者”甚或每一个学者的真正的标准不单纯是学问,更何况我们传统上习惯将知识视为学问。当下中国,无论是从思想文化环境还是从技术变革来看,思想都更重要于学问。学问是以知识为主,学问不一定等于思想,而思想的要义在于创新,思想需要重复,重复是一种强调,但思想的创新是一种丰富:提升民族思想的质量,丰富人类思想的容量。读陈平原的论著,特别是近几年的论著,觉得他的学术研究越来越多地体现为一种个性化的思想创新。他心底里有一种强烈的人文情怀乃至终极关怀。他虽说知道“说了也白说”,但是仍然坚持“不说白不说,白说也要说”的人文立场。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最终要实现的境界就是真理的执著、伦理的正义、学理的创新。这也是完整意义的知识分子的标准。
首先,创新的思想是“平原式的学院派知识分子”最鲜明的特征。这最突出地表现在陈平原对于中国文学史观的突破和确立。从20世纪80年代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命名,到文学史研究的文学教育视角的开拓;从中国现代小说的叙事模式的转变,到未完成的五四的探讨,实质上都是在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定位又定性,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科体系的完善起到了最大的促进作用。学科的确立和成熟往往与其发展的时间成正比,学术和学科都需要成果的积累,而时间在此之中具有某种决定性的作用。然而,从学科建设来说,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古典文学等学科相比,的确是“先天不足而又后天失调”。强烈的意识形态属性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特质,这一特质一方面使其成为百年中国社会和思想文化发展变化的表征,又使其学科性具有某种不确定性。正如陈平原在《作为学科的文学史》中所说,“无论是突然崛起的1950年代还是备受压抑的1960年代,或重新扬眉吐气的1980年代,作为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始终跟国家的命运以及意识形态的变迁联系在一起。此等‘处于旋涡中心’的感觉,使得很长时间里,这个学科的价值、地位以及重要性被过分高估了。忽而备受讥讽,忽而平步青云,一惊一诧,大起大落,难得以‘平常心’视之,这对学科的发展并不十分有利”。陈平原能把萦绕在无数学者心头的责难和困惑以如此形象而平静的方式讲出来,足见其学识的精深和涵养的深厚。他认为那些“四平八稳、玲珑剔透、体系完整、面面俱到”的“文学史”,很可能适应于课堂教学,但不是理想的学问境界。说到底,即使是课堂上的文学史教学,也要有个性化的文学史观。全国641个汉语言文学专业,近千种现当代文学教材和史著,真正有特色有个性的实在不多。文学史教育不只是一种历史知识的传授和审美价值的阐释,更是一种现代意识、人的意识的思想启蒙。而在此之中,最重要的是个性化的创新思想。我一直强调,在现代文学史教学中必须贯彻“三化”原则:“基础知识标准化,核心问题个性化,专业背景多元化。”人文学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模式,而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创造。
其次,以小见大的阐释角度和新颖而通俗的叙述语言是陈平原学术研究的另一个突出特点。读过陈平原的许多论著我有一种感觉,他的学术叙述和价值判断总是能举一反三,宏大叙事渗透在每一个具体细节之中。于宏大中发现细微差异,从细微处看到巨大不同。他的学术论著都有一种口语化的叙述风格,读起来深厚而轻松,文字的行云流水和语气的娓娓道来的背后,有着丰富广博的历史资源和严丝合缝的逻辑支撑。直白而深刻,随意而不拉杂。这种“学术白话”已经炉火纯青,进入了巴金所说的“最高技巧是无技巧”的境界。对此,我甚至常常有一种皈依的渴望。新颖而通俗,深刻而生动,是我们当下学术语言表达中较为欠缺的一环。1987年王瑶先生在吉林大学的一个学术会议上对当下有些学者学术语言表达问题提出批评。他说现在很多论文看不懂,比如不说作品质量低读者就少,而说“影响接受主体量的构成”。我一直认为,科学研究不能时尚化,而要个性化或者大众化。不能用人人都不懂的话说人人都懂的道理,而应该用人人都懂的话说人人都不懂的道理,这是学术大家的最后表达方式,这也是人们在阅读陈平原近年来的论著时所称道的。
最后,完整意义的人文知识分子还表现在陈平原介入社会、咨政建言的人文情怀。近些年来,陈平原知行合一,通过自己的学术研究对于中国大学教育、文化事业等多方面问题建言献策,勇于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对于边穷老少地区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的关心。例如,为了帮助和支持西藏大学的中文教育与学科建设,六上高原,倾心支教,身体力行地实现一个完整意义的优秀人文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
刊于《文艺争鸣》2024年第6期。
【名家简介】
张福贵,吉林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国家级教学名师,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曾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七届中文学科评议组召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