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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文论•林伦伦】“一带一路”的潮州人③:吉胆岛和适耕庄——马来西亚西海岸的澄海人
来源:羊城晚报 云上岭南 作者:林伦伦 发表时间:2024-07-18 15:58

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马来西亚著名的巴生港不远的吉胆岛上有个说澄海(外砂)话的渔村。民国时期,有渔民近两万,现在还有四五千人呢!外砂、新溪现属汕头市龙湖区管理,但海外华侨华人仍然保留自己是澄海人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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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半辈子方言调查的我,一听说有方言岛就兴奋,尤其是海外的。于是,就有了到岛上做调查的想法,可以说是“蓄谋已久”。2014年的人间四月天,终于成行。

吉胆岛的马来语名字叫做“PULAU  KETAM”,当地华人翻译为“浮罗吉胆”。“PULAU”是“岛”的意思,“KETAM”是螃蟹的意思,全译就是“螃蟹岛”。据说红树林海滩里盛产螃蟹,当地的渔民看到这种情景,便以螃蟹命名此岛。

接待我的谢大智先生是巴生滨海潮州会馆的总务(秘书长),他是吉胆岛上的第四代,说着一口流利的潮州话和华语,但外砂话的特征音已经保留不多了,因为他7岁就离岛到巴生滨海上学读书了。听说我们要访问吉胆岛,他非常地热情,介绍我们去拜访他的爸爸和他的“老伯”(爷爷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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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巴生市出发,半个小时车程到了巴生港码头,再转乘一艘快艇,天蓝海碧,不到20分钟就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树林浅滩了。到了吉胆岛的码头登岸一看,岛上基本没有陆地,所谓的“岛”其实就是红树林。岛上的房子都是建筑在浅滩上的高脚屋,一间连着一间。一排一排的房子之间留了三、四米宽的距离,街道也是高架起来的。在一片又一片的红树林之间,有些地方有几十米的水道可供船只穿行,这就是所谓的“港”,渔村就多建筑在港口的两侧。一排接着一排的高架屋连成街道,一条一条的街道连成渔村;一道一道的港川隔开了不同的渔村,不同姓氏的村民就分居在这不同的港里。从外砂、新溪来的居民,以谢、王两个姓氏人数最多。于是,就有了谢氏族亲乡亲聚居的谢厝港和王氏族亲乡亲聚居的王厝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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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亲乡亲多了,总要有个人、有个组织出来领导他们吧。于是,村里就成立了政府承认的“乡村发展治安委员会”。村长是民选的,给我们当导游的正是现任的民选村长谢琼利先生。每个姓氏之间还有宗亲会的组织。谢大智的爸爸就是谢氏公会的总务,他曾经是岛上的电火厂(火力发电厂)和海鲜加工厂的老板,还组建了一个义务的消防局,因为岛上没有政府办的消防局,而一排挨一排的木板房很容易发生“火烧连营”之灾。谢老板在巴生也有企业,现在是经常两地跑,因为他放不下岛上谢氏公会的那些公益事业。我们拜访他的时候,他送给我一本编印于1976年的已经发黄了的《雪兰莪浮罗吉胆谢氏公会新厦落成开幕特刊》。他看着书,用与原乡一模一样的外砂话对我说:“只本物是上后一本了(这是最后一本了)。”听起来,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这里面所渗透的深深的感情,也只有他们这些在岛上风里来浪里去打拼了一辈子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到。

我们主要的访问对象是谢大智先生的老伯谢名光先生。谢老伯在渔村里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无人不知。我们船靠岸的时候,听说是来找名光老伯的,许多后生仔就马上说:“我带你们去。”名光伯开着一家“自助”小卖部,大家来买东西,都是自己拿东西,自己还钱的。如需找零,就自己在一个放钱的小铁罐里找,全凭自觉,名光伯看都不看一眼。一听说澄海老家来客人了,老伯特别地兴奋,早早就做了准备,把一本《潮语十五音》、一本《潮剧志》和一本《潮汕先贤》摆在桌子上。他光着上身,闪闪发亮的古铜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长寿眉长长飞起,看起来健康得很。见我们来了,他忙着让座,倒不在意自己是赤膊,看来在岛上这是习惯了的生活常态了。我先拍了他一张赤膊的照片,要与他合影时,旁边的晚辈村民提醒他,他才随意地穿上一条圆领的“老汉衫”(现在叫T恤)。但你不要以为他只是个胸无文墨的普通渔民,这位老人家可是渔村里著名的秀才,是最有文化的人。村里那家人盖了新房子,或者逢年过节要写对联,都得请他老人家出马。因为他在澄海县外砂老家读过四年的小学。到了吉胆岛以后,又上了两年的私塾(现在岛上有华文小学了),学过《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春秋左传》、《论语》等。老人家耳聪目明,十分健谈,一口纯正的外砂话。我们聊了足足两个小时,老人家聊得兴起,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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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属虎,12岁那年,父亲把母亲、他与10岁的弟弟(谢大智的爷爷)接到渔村来。算起来,至今将近80年了!如今已经是四世同堂,谢名光有5个儿子,3个女儿,现在都不在渔村里,分散到巴生各地发展了,他们也都各自有自己的孙子、孙女了。我问老伯儿孙不在跟前,寂寞不寂寞?他摇摇头说,村里现在还有4000多人呢,大家都很尊敬他,愿意帮他的忙。再说了,儿孙们也常回渔村里来看他。我们访问的时候,大儿子和妻子(也是60多岁的人了)刚好来看他,陪着他跟我们聊天。村里人也都很尊敬他,全村都把他当成自己的长辈孝敬他。所以,他在岛上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太阳即将掉进西边的海里,霞光将海面染成橘红色。人在彩霞里,似是神话动漫里的人物。日色将暮,我们得回巴生了,无暇欣赏这海上晚霞美景。我们不得不与名光伯道别,登船挥手告别的一刹那,我好像告别的就是我久违的父亲。突然间,我热泪盈眶……

从此之后,吉胆岛的蓝天白云碧水和乡亲的深情不但留在了我的相机镜头里,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道美丽的自然和人文风景。震撼我心灵的是,这个有4000多人聚居的渔村,竟然还说着民国风的澄海外砂话,浓浓的“客情”差点没把我融化掉。在海岛上生活了100多年之久的澄海人,竟然还这样原汁原味地保护和传承着家乡的文化和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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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胆岛等渔村上的第二代起,开始有人上岸到巴生读书、工作、创业。巴生滨海潮州会馆会长谢松坤博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是一位在雪隆北部的另一个叫双武隆的渔村长大的“澄二代”。他读完博士后,1977回巴生滨海创业,靠两条旧渔船起家,带着兄弟们从最熟悉的海产业开始做起,成立了谢氏兄弟壳粉公司。随着公司规模不断扩大,公司更名为全利有限公司。如今的全利是是亚洲最大的鱼酱生产商。业务涉及到鱼糜鱼粉鱼丸等海产加工、水产养殖等等,几乎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并且销售到包括中国、韩国、日本、新加坡、印尼、美国等国家,还有中东和非洲。辞别巴生滨海潮州会馆的那天早晨,这位“吉二代”的“鱼丸大王”特意带我们到一家澄海人开的大排档吃了他公司做的鱼丸汤。他笑着对我说:“他公司生产的鱼丸,味道鲜美,可与汕头的达濠鱼丸相媲美。”他听了我访问吉胆岛的体会后,“引诱”我说:马来西亚西岸中北部还有10多个渔村,大部分居民也是我们澄海人,而其中最著名的是适耕庄,你一定要再来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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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7月,巴生滨海潮州会馆要举办“纪念饶宗颐教授学术会”,会长谢松坤博士就是博士,不但搞生产、做贸易是最强的企业家,也很重视中华文化的教育、传承,是一位儒商。他很敬仰、推崇著名潮人学者饶宗颐教授。他邀请我去讲《饶宗颐教授与潮学》,并请我再推荐两位学者一起去演讲。这可是在外国举办的第一场对饶公的学术性追思会啊!同样对饶公无限敬仰的我立马就答应了。我向谢会长推荐了两位青年才俊:一位是韩山师范学院文学院研究饶公诗词、已出版有专著数种的青年学者陈伟,他讲《饶宗颐教授诗词品赏》;另一位是中山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广州增城)馆长助理、研究饶宗颐书画艺术有成的青年学者李启彬,他讲《饶宗颐先生的书法艺术鉴赏》。当然,我还记着谢会长“引诱”过我的适耕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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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讲学之余,在会馆总务谢大智兄的陪同下,从巴生驱车出发,直奔适耕庄。

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了。右手边是连绵不断的刚刚收割完了的千顷稻田,一派田园风光,和这个叫做“适耕庄”的地名很吻合。左手边就是海岸渔村了,最著名的港口,原来的名字叫“红毛港”。

谢大智找了适耕庄的一位朋友来带我们游览。他叫王和伦,虽然不到40岁,但已经是位著名的文化人了,策划过多场的大型文化活动,包括在稻浪翻滚、一片金黄的稻田里举办巨型音乐晚会等等,适耕庄里几乎“无人不识君”。

王和伦也是吉胆岛上来的移民,也是第四代后生,但他出生在适耕庄,在这里的在渔村里长大。他告诉我们,适耕庄,马来语的名字叫Sekinchan,华文是世外桃源的意思。原先的华语翻译为“食更青”,后来才改译为“适耕庄”的。而在更早以前,华人则把它叫“红毛港”。红毛港的名字,据说就是潮州人给起的。早年潮州人来这里捕鱼谋生、创业安家的时候,这里还是英国殖民地,驻扎在港口的还是金发碧眼的红毛兵(英国军队),因此就把这个地方叫做“红毛港”了。

我最想了解的是这里的人。王和伦如数家珍,他说,适耕庄也就是三、四千人口,华人约占60%吧,2000人上下。种水稻的大部分是福建人,而渔村里就大部分是潮州人了。而且,绝大部分是不同时期从吉胆岛移民过来的。王和伦自己就是吉胆岛移民的后代,他就住在渔村后边新开发的公寓里。我们当天住的民宿,也是渔村里的新公寓。渔村里的潮州人,大约有四、五百人,以谢、王两姓居民为主。这与吉胆岛和澄海原乡的外砂、新溪镇的情形是一模一样的。

马来西亚西海岸中北部的10几个渔村,每个也大多是300-500人的规模,加起来人口在5000人左右,与吉胆岛的人口差不多。而且,他们大部分还说着一口澄海外砂话,年纪在60岁以上的移民的第一代,口音还比较纯正。适耕庄潮州会馆的几位正副会长,外砂口音还是比较明显;40-60岁的第二、第三代,口音已经有变化,外砂话的特征音、特征词少了。王和伦带我们采访了一位教孩子们书法和绘画的王先生,大概50多岁,就是这类口音。出了吉胆岛以后再出生的年轻人,几乎变为马来西亚华侨共同的“马潮”华人腔了,谢大智和王和伦都属于这一类口音。而最新一代的华人,他们的潮州方言就堪忧了。我特地去采访了适耕庄潮州会馆幼稚园,这里是以华语为教学语言的,5-6岁的孩子们,华语听说都还可以,能回答我简单的提问;但潮州话一句都不会了,一些孩子还能叫“阿公、阿嫲、外公、外嫲”就算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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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砂口音在渔村中是强势方言,不少原来不是外砂、新溪人的澄海人甚至其他县的,也都受影响而不自觉地学会外砂口音。与我见面交谈过的就有来自潮安庵埠郭陇的郭先生和来自澄海东里镇明德乡的林先生,说潮州话也都略带有外砂口音。

适耕庄的澄海人原来是以捕鱼和做海鲜买卖生意为主业的。现在适耕庄已经成为了马来西亚西海岸的著名旅游景点了。这里的热浪沙滩 (Pantai Redang) 是个著名风景点,香港电影《单恋双城》把这里作为拍摄场景后,更是名噪一时。每当傍晚,帆樯林立的渔船从马六甲海峡回到红毛港时,这里便成为一个繁忙的海滩。橘红色的夕阳,闪着银光的沙滩、满载而归的渔船,因丰收而快乐的渔民,构成了一幅幅渔家唱晚的美妙动人的画图。来适耕庄的游客越来越多,不少潮州人除了经营海鲜买卖生意之外,也顺便开起了海鲜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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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适耕庄,最大的餐饮特色就是早餐也吃海鲜大餐。第一个早晨,我以为是主人对我热情招待,但他们告诉我,村民也是这样吃的。这里的海鲜特便宜,石斑鱼一公斤也就50马币左右,龙舌鱼(鞋底鱼)在这里几乎没人要,一公斤才不到10马币。这里的鱼丸都是好鱼做的,特别鲜美。加上潮州人带来的烹饪海鲜的绝活,这些餐馆游客络绎不绝、日日火爆。

看着适耕庄的老乡们过着这样的劳动并快乐着的幸福生活,我心里也很高兴。真想多呆几天,多与几位老乡聊聊天。无奈身不由己,得打道回国了。

我紧紧地握住谢大智和王和伦的手,邀请他们回“唐山”祖乡老家,去外砂、新溪寻根问祖并吃海鲜去!因为有了他们这些不忘祖乡之根、努力保护传承着中华文化的年轻人,中华文化才得以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上传播和发展。

此后,由于网络的技术的普及,我和谢大智成了微信好友,他时不时给我晒新婚和喜得公主的照片,还有他爷爷和名光伯健康、快乐的照片,分享他的幸福和快乐。最近的一个视频,是2023年3月名光伯接受“四海潮味”摄制组采访的视频。还是赤膊上阵,我看的清楚,手里还翻着我送给他的我主编的《普通话对照·新编潮州音字典》。可惜,不久之后的7月,这支在吉胆岛上传承中华文化的火炬终于熄灭,享年98岁。在吉胆岛上,他整整生活了86年。为潮州文化、中华文化在吉胆岛、在马来西亚西海岸一带的传承和发展,一个平凡的华人做出了不平凡的贡献。2024年夏天,谢大智的爷爷带着一家四代,回到外砂老家祭祖。我想,名光伯也魂归故里了!

谨以此文,献给在天堂里也跟在吉胆岛一样读着《唐诗三百首》的谢名光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