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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文论•林伦伦】“一带一路”的潮州人②:一封侨批,两地情缘
来源:羊城晚报 云上岭南 作者:林伦伦 发表时间:2024-07-13 09:22

2013 年 6 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在韩国召开的“世界遗产大会”上对“中国侨批档案”申报“世界记忆遗产”(Memory of the World)进行表决,马来西亚的乡亲们一贯热心对侨批重要价值的宣传和征集,所以,趁着今年四月中旬邀请我去新山参加“三月初三锣鼓响”庙会传统文化活动之机,柔佛潮州八邑会馆让我在新山的“中华公会”作一次侨批主题的演讲,为侨批申遗宣传造势。

这次讲座,由领导新山的潮州、广肇、福建、客家和海南五大族群的组织“新山中华公会”和南方大学、柔佛潮州八邑会馆联合主办,在中华公会的会议厅举行。晚上 8 点之前,开讲的时间未到,会议室内外已经来了几十人。我一看,上到七八十岁、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下至十几岁的后生人,都有。当然,来得最多还是一批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其中,还有曾经见过面的老朋友。2008 年,马来西亚潮联总会曾经在全马进行过侨批的巡回展览和征集活动。当年的 8 月份,我应邀进行巡回演讲,在马来西亚的乡亲们之间普及侨批知识,并为侨批的征集活动做动员报告。那次演讲,从马来西亚的首都吉隆坡开始,一路北上讲到怡保、霹雳州和槟榔屿。演讲的效果还不错,不少乡亲就当场带来了家里珍藏着的一封封的侨批,与大家一起分享。而这次来柔佛新山演讲,是为“中国侨批”申遗造势,得到了中华公会和潮州八邑会馆等5 个会馆和南方大学的大力支持,因为“中国侨批”,不仅仅与潮州人的“番批”有关,跟福建人、海南人、广肇人和客家人也都有关系。为我主持演讲的是南方大学中文系主任安焕然博士,他是海南人。而柔佛潮州八邑会馆的会长拿督陈联顺的父亲是潮安人,母亲是福建人,因而他的潮州话里掺杂有不少福建闽南话的成分。

演讲开始前一天的欢迎晚宴上,我们谈起第二天晚上要讲“番批”的话题,拿督陈联顺便很兴奋,因为在他的家庭里,就有着一个个与“批”有关的辛酸故事。

他问我,为什么叫“番批”。我说“番批”,也即是从“番畔”寄回“唐山”的“批”。番者,指的是外国,这是中国的古汉语词语,因而以中国为原乡,异国他乡为“番”(古代文献中也曾写作“蕃”),“番畔”,也就是“外国那边”的意思。

他又继续问道:那又为什么海外的华侨华人们称祖籍国为“唐山”?这个“唐山”与曾经发生过大地震的河北唐山有没有关系?我回答说:与河北省唐山市没有关系,而与“汉唐

雄风”的唐朝有关系。盛唐时“四海来归”,让皇帝误以为“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我们的祖先漂洋过海到外国谋生,也忘不了自己来自曾经繁荣昌盛的中国,所以,用“唐”来代表“中国”:中国人叫“唐人”,中国话叫“唐人话”,中国茶叫“唐人茶”,China Town 叫“唐人街”。把回中国叫做“回唐”。而与“唐”的指称“中心”相对,外国就叫“番国”“番畔”了。

《周礼·秋官·大行人》:“九州之外,谓之蕃国。”后来可能觉得带草字头的“蕃”字实在不太好意思,便把“艸”去掉而成为了“番”。外国的、从外国来的,都叫做“番”,如“番文”(外文)、“番话”、“番仔”(外国人)、“番仔码”(阿拉伯数字)、“番仔楼”(教堂)、“番瓜”(南瓜)、“番薯”(红薯)、“番石榴”(芭乐)、“番车”(缝纫机)、“番纱(洋线)”、“番纱辚”(绕洋线的小轱辘儿)等。“番畔(外国,海外)”的叫法也就是这么来的。所以,来自“番畔”的钱,包括随钱而来的附言,就叫做“番批”,江门四邑一代,则叫做“银信”,明白一些。

陈会长听了说:“从中国原乡寄来的信也叫‘番批’就不对了,我们这里通常叫‘唐山批’。”

这倒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因为在潮汕原乡,侨眷收到钱和信后写的回信(从“唐山”寄往“番畔”)叫“回批”。却原来,“回批”到了“番畔”,便被叫做“唐山批”了,因为这些“批”来自“唐山”。

陈会长说他家里还有一些“唐山批”,最近十来年的还有。我们听了很高兴,让他晚上把这些“唐山批”拿到会场上去现身说法。

第二天晚上演讲的时候,陈会长真的拿来了 20 多封“唐山批”。我压缩了自己的演讲时间,留下半个小时给陈会长。他拿着这些“批”,“字字血声声泪”地讲起了他家的关于“批”的故事。

陈会长的父亲是潮安人,在家乡结婚四个月便随亲戚到马来西亚“过番”谋生了。家里的“大妈”生下了他的大哥。而父亲在新山又另外娶了一位福建姑娘为妻,这就是陈会长的母亲。父亲有仁有义,对家乡的大妈和大哥牵肠挂肚,稍有积蓄,便给他们寄“批”。父亲“过番”50 周年的时候,家道稍微殷实,陈会长便陪老父亲回了一趟中国原乡,让父亲与其新婚一别半个世纪的妻子和从来也没有见过面的大儿子相见。这场久别重逢的喜剧其实洒满了悲剧式的血泪,因为大家都知道:对于年近古稀的两位老人来说,再一次的分别,便是永诀了。

过了不久,唐山的大妈便去世了。陈会长原以为赶快寄“批”、多汇些钱给唐山家里大哥操办大妈的丧事就行了。可是倔强的老父亲不干,非得让陈会长回一趟家乡亲自替他给大妈送终不可。其实,这是老父亲让陈会长回到家乡替他赎罪。亲情这东西,血浓于水,有时候是“批”(钱)所不能代替得了的。

演讲在陈会长的故事高潮中戛然而止,散会后大家还没有从刚才的故事情景中“走”出来,迟迟没有离开,都在继续交流着彼此家中的“批”的故事。有的先生说,“批”是有的,就是里面写的多数是唐山原乡亲戚诉苦讨钱的内容,不太好意思拿出来,“家丑不可外扬”嘛。我很理解,因为这一封封的“批”,都带有家家户户的隐私。这些“记忆遗产”,记忆的是“番畔”与“唐山”血浓于水的血脉亲情!在“番畔”的“番客”(华侨华人)们爱国爱乡,爱自己的家人,唐山家中一有动静,必倾囊寄“批”相助,回唐山投资创业者有之,捐资兴学、建医院、养老院者有之,建桥修路、牵电灯、接水龙者有之。一遇灾荒,更是万里投喂,解危济困,不但有带货币的“银信”,还有实打实的“实物批”,寄的是大米、面粉,甚至一筚一筚(洋铁罐)的“朥”(猪油)。番批就是潮汕原乡的输血管和生命线,民国著名学者谢雪影在《潮梅现象》指出:“潮梅经济命脉,悬于南洋侨汇。”民间谚语则更加生动地概括说:“番畔钱银唐山福。”

大学问家饶宗颐教授在《潮州志·实业志·商业志》中对此特殊的社会现象做了数据化的学术总结,他指出:“潮人仰赖批款为生者,几占全人口十之四五,内地乡村所有新祠夏屋,更十之八九系出侨资盖建。……兹据老于此业者较确实估计,民国十年以前汇归国内批款,年在数千万元,十年以后在一亿元以上,至二十年以后,又增倍,可能达二亿之上。”

香港爱国银行家、慈善家庄世平先生等有识之士发起在汕头创建了侨批文物馆,由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组织人力物力编辑出版《潮汕侨批萃编》并做侨批研究。庄老先生在《潮汕侨批萃编·序》中指出:“数以千百万计的侨批,不仅是一张张汇款凭证,而且是社会历史真实的见证,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它渗透着海外侨胞的血泪和汗水,蕴含着他们对祖国、故里的一片深情,昭示着他们对自己亲友的关爱。与此同时,家乡的亲人通过回批通报家乡及亲属的情况。批信的往来,促进了两地对各自社会、经济生活的相互了解,也增强了凝聚力。”

每一次阅读侨批,每一次在番畔采访,听乡亲们讲述批故事,都令人涕零。我含着热泪写下了一首《侨批情》(又名《一封侨批》)的歌词(后由深圳市音协主席、著名作曲家姚峰谱曲、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卢清丽演唱):

一封侨批,

一头连着唐山,

一头连着番畔;

一头是思乡思亲过番客,

一头是父母年老盼儿回;

一头是劳生拼死过番客,

一头是娇妻携儿等郎归。

一封侨批,

批肉浸透亲情,

批壳沾满血泪;

寄来的是艰苦钱银浸血汗,

寄去的是谆谆嘱咐沾老泪;

寄来的是魂牵魄绕家乡梦,

寄去的是日思夜想望夫归。

啊,啊,

一封侨批,

道不尽的儿女情长;

一船眼泪,

诉不尽的两地艰难;

一帆问候,

说不完的新奇番畔;

一腔思念,

讲不完的旧事唐山。

【名家简介】

林伦伦,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教授,兼任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国际潮学研究会学术委员会主任,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成员、广东省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