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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说岭南·江冰】记住母亲,就记住人生最温暖的部分
来源:羊城晚报 云上岭南 作者:江冰 发表时间:2024-05-12 11:13

鸡蛋花开了,母亲节来了。母亲最后的日子在广州。那年夏天,我用轮椅把她推到一棵鸡蛋花树下,问:你知道为什么叫鸡蛋花吗?我拾起一朵小花,放在她昏花的眼前。

母亲仔细地看了许久,突然道:蛋黄是黄的,蛋白是白的。我大声地表扬她:真聪明。即将丧失记忆的母亲脸上浮出小学生般笑容,竟有两分羞涩。

母亲一生最怨父母抗日战争时将她留在沦陷区。

抗战时期,她的父母随政府去重庆办公,只带了长子,就是他的大哥。而把她和一个姐姐,分别两岁和四岁,丢在了南昌沦陷区。

原以为三个月就可以回来,不料,一去就是六年。俩女儿留在奶妈家里,后来生活发生问题,俩女孩差点被卖掉。

在街上被外公朋友发现,带到家里,与佣人居住,饭都吃不饱。姐姐五岁时病死在医院,年幼母亲还去看过。

据她说生活相当苦,有一次因为在日本人厨房里偷盐吃,被打了一耳光。

年幼的母亲一边想念父母,一边呆呆地坐在院子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南昌冬天冷,她有两年多没有鞋子穿。

所以,抗战结束后,她最深印象是见到大舅舅——他的大哥,与在重庆生的小舅舅——她弟弟,穿着美国的皮鞋,白色的棉袜,一副当年最时髦打扮。

——这就是她对抗战的记忆,刻骨铭心,一生难忘。

母亲多病,她归咎于抗战时期的悲惨童年。她后来活到82岁,比父亲晚去世四年。

生命里的最后两年在广州昌岗一家养老院生活,人已健忘,陷入老年痴呆症,倒也不觉痛苦。

因为记忆滑坡式渐渐丧失,最后只认得两个儿子了。但有一句话她一直唠叨:什么都不怕,就怕打仗,太平日子再苦也好。

毫无疑问,母亲晚年最大恐惧就是:战争。

抗战后,她随父母到南京读小学,她已经将近九岁了,被同学嘲笑,读书读得不算好,所以只读了初中。

没有像他的哥哥和弟弟那样读大学,没有成为书香门第的知识分子。

因为抗日战争,她一生埋怨自己没有上大学,而她的父亲与兄弟都上了大学。

我们兄弟懂事后,多次听母亲唠叨,怨父母重男轻女,怨父母没带她与家人一道逃离沦陷区。

母亲老年开始糊涂,军人出身的父亲虽然比母亲大八九岁,却管家务,管分药,管每天两针胰岛素,打了十几年。

母亲从年轻的时候患风湿性关节炎,心脏又不好,体弱多病,所以下冷水的事,多由父亲做,平时我兄弟俩也学会洗衣洗菜。

母亲去世后,我每每想起她记忆即将消失之时一再唠叨的那句话:

只要不打仗,再苦的日子也是好的。

愿战争远离人类,愿世界天下太平。

安息吧,亲爱的母亲。愿您九泉之下与父亲相见,尽去人间怨气,多念父母的好!多念人间的好。

想起一位外国作家的话:“正是我们怀念的、我们失去的、我们哀悼的,铸就了我们内心深处真正的自我。”

请允许我用一短诗结束此文:

《祭母亲》

——写于20190307逝世当日

一棵老树在风中倒下

叶枯而凋零

干朽而枝断

福州的晚霞刹那浮现

骑一辆凤凰

齐耳短发飞扬

母亲呈现在远远街口

我与弟弟

等候巳久

我多想

我多想

我多想记住母亲美好的样子

深切怀念我亲爱的母亲——傅春玲。

2024-5 广州母亲节

(图片由作者提供)

名家简介:

江冰,文化学者,专栏作家,文艺评论家。广东财经大学教授、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长、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首席专家、广州市人民政府聘任广州城市形象品牌顾问。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最有影响力学者。著有《浪漫与悲凉的人生》《中华服饰文化》《新媒体时代的80后文学》《酷青春》《这座城,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老码头,流转千年这座城》《岭南乡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