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初，一架橙红色的飞机在旧金山的蓝天中表演着各种特技飞行。随后，一个微小的蓝色点从机舱向机翼爬去。有人惊讶地喊道：“上帝，那是一个女人！”

这个表演特技的蓝点是李霞卿，正在为战火中的祖国募款飞行。

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奶茶店纳凉，随手翻起一本讲老上海电影的书，这位气场颇强的美丽面孔映入眼帘。这是我第一次读到李霞卿的故事，一个与胡蝶、周璇、阮玲玉并称的美少女，居然在息影之后，成为一名飞行员。

听过息影嫁富豪，息影去读书，没听过息影去学开飞机的。什么人家能养出这种大手笔的姑娘喔？当晚回到家后，我马上发挥开展历史研究的各种技能，查起了她的户口。

喔，原来电影公司是她老爸李应生开的。啊，原来李应生是杜月笙的左膀右臂，上海法租界的头面人物。诶，李应生这名字怎么感觉那么熟悉？

光束般的碎碎念瞬息凝住一个沉痛的日子。1911年农历三月廿九。

黄花岗起义的日子。我因长期研究这个事件，对其中人物及起义前后发生的种种事，也十分熟悉，尤其是李应生、李沛基两兄弟。

当年起义失败后，黄兴及一部分革命志士避居香港，共谋暗杀复仇。是年6月，清廷派遣新任命的广州将军凤山前来镇压革命。9月，凤山被年仅16岁的少年李沛基成功炸死，李应生等同盟会员从旁协助，所有行动人员全身而退，李沛基一战成名。

民国成立后，李沛基赴美国就读，李应生则赴法国深造。1920年代，二人先后归国，在沪经商，不涉政事，不言功绩。

上海滩大佬或许不会想到，身边这位留法归来的广东男子，还有他身后的那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全都蹚过辛亥年那些著名的刀光剑影。

李氏兄弟的生母徐慕兰、小姨徐宗汉，姑姑李佩书、婢女黄悲汉，均是广州同盟会的骨干力量。其中，婢女黄悲汉在黄花岗起义那年与李应生相爱结合，次年诞下李霞卿。黄花岗起义失败后，清廷曾发布两张配人物照片的通缉令，一张是起义原定总指挥赵声；另一张“女革党”，就是小姨徐宗汉。

起义失败当日凌晨，黄兴身负重伤回到溪峡机关。次日，小姨徐宗汉护送黄兴乘哈德安夜轮赴港养伤，黄兴因手指伤势严重，入雅丽氏医院进行手术割治，按例需亲属签名免责，徐宗汉以黄兴之妻名义签署，二人事后果真喜结连理。

说是小姨，其实也可称婶。因为徐宗汉与徐慕兰乃亲姐妹，先后嫁给李家的两位亲兄弟，属于“亲上加亲”的联姻，可惜两位公子均早逝。或也正因如此，徐氏姐妹没有太多束缚，她们办女学、信西教、学绘画、改名字，还动员全家投身革命。

乘兴拍几部电影，转身就去瑞士学开飞机的李霞卿，原来出自这样的世家。我于是有些好奇，想知道慕兰、宗汉姐妹有着怎样的娘家。

徐氏姐妹的父母名讳，迄今仍是个谜。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出自近代史上赫赫闻名的香山北岭徐氏。翻开《北岭徐氏宗谱》，可知早在她们的祖父辈，就有被誉为“中国参展世博会第一人”的著名买办徐荣村，曾于1851年的伦敦世博会上，以自家生产的“荣记湖丝”荣获大奖。徐宗汉的叔父徐润，是近代中国最大的房地产商、最早的股份制企业创始人以及最大的茶叶出口商，不仅创办了中国首家保险公司、首家机器印刷厂，而且参与创建经营了上海轮船招商局和开平矿务局，还主持了三批留美幼童的选拔出洋。柳亚子言其“家世豪富”，所言不虚。

那么，这李家又是何方神圣，能让近代中国叱咤风云的北岭徐氏，连嫁两个女儿？仅有的一点资料显示，徐氏姐妹的家公叫李庆春，又名又名李芝、李守芝、李林桂，谙熟英语，曾任广东水师提督方耀的英文翻译，后转任粤海关洋务委员、两广督署洋务委员等职，在香港因勒索罪吃过官司，出狱后回到广州，建豪宅“李五福堂”于广州河南跃龙里11号，是当时广州极富盛名的富绅。

然遍查近代海陆丰地区的文史资料，均无此人记载，甚是神秘。

2022年3月，好友刘芮的父亲帮忙联系到几位海丰、汕尾城区文史界的朋友周国栋、赖杉昌和林世典，三位先生与我共同发起了“李霞卿祖籍地探讨”小组。其中，比较有价值的线索有二。

一是汕尾百岁老人何香荷先生的忆述，说李庆春是汕尾新港人，还明确指出李应生曾短暂居住在汕尾二马路。

二是清末“汕尾首富”郑志盛亦出自汕尾李厝村，其族人郑礼建先生曾谈及李霞卿的母亲黄悲汉，原是“首富”族兄郑明盛的婢女兼养女，当时名为郑水仙。

是年8月11日，我和刘芮来到汕尾，终于见到了“网友”赖杉昌和林世典，次日便一同前往李厝村，在该村李氏宗祠供奉的祖先牌上，见到了“十三世祖考庆春，妣陈氏”的文字。

这一“李庆春”与革命史上的“李庆春”生活年代相符。

2023年春天，我与刘芮因策展《黄花正气 巾帼风骨——徐宗汉与中国民主革命》，意外发现李庆春一女李凌霜后人何孟恒的回忆录《烟云散忆》。何孟恒儿时有很长时间居于漱珠涌畔的李五福堂，不仅手绘出昔年李五福堂的大致样貌，还列出了李庆春配偶及子女名字和婚配情况，弥足珍贵。

由上可见，辛亥革命史上的李庆春确有一配室姓陈，与汕尾李厝的李庆春夫人姓氏吻合。时至暑假，赖先生到广州一聚，席间他说，“宗汉展”上披露的李五福堂很有价值，因为李厝村的李姓族人有相当一部分是从附近芳荣行政村的五福村迁来的。

五福村的李姓则由海丰县赤石镇千秋塘寨迁入，辛亥史上的李庆春家族有“李乐秋堂”“五福堂”等堂号。我们又兴奋了好一阵，但同时也清楚，这些远不足以论证两个李庆春是同一人。

寻证仍在继续。

当李霞卿遨游在二战的穹苍之上，她的姨奶奶徐宗汉也不顾高龄，带着一群孤儿，在海外奋力筹款，所得全部捐给抗战前线。

从香山北岭到粤东海边，故乡从不言语，只静静韬养着近代中国的南方羽翼，让她在古老帝国与海上世界的交汇处丰满成型。

作者简介：

武洹宇，海南人，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与民俗学研究所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专业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近代文化史、公益慈善与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