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犬历险记》,丘克军著,花城出版社,2024年4月
品读《弃犬历险记》需要耐心,沉浸小说构筑的意境,特殊年代桂南客家乡村的故事,关于忠诚、奋斗、亲情、乡情,关于作者的人生经历和创作动力……我很久没有这样几乎是逐字逐句深读,共鸣每字每句渗透的情感。
厚积薄发的“第一次”
丘克军老师在南方报业传媒集团任职数年,是我的老领导,但不直接分管我所在部门。彼时打交道不多,听闻他本职工作之余,文艺创作笔耕不辍,并拜读他的散文作品。作为写作同道,遂多了一分亲近。集团南方民间智库编撰图书《筑梦广东——我的打工梦》,我担任执行主编,他作为资深出版人颇多指导,近距离感受到他的儒雅、博学、专业、高效。后来他到省文联工作,再荣休任省政府参事,微信朋友圈上所见,忙不迭地高速运转。退而不休,四处奔走,调研建言。其微信文风,没有官气,也没有矫揉造作的“文气”,鲜活清新,如友叙谈,接地气,有灵气。如此深合我意,更加奉以为师。遥想我的退休生活,这般充实便好。
及至克军老师捧出这本《弃犬历险记》,让我的钦佩再添一层。他之前的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偶写短篇小说,写长篇还是处女作。年过六旬的“第一次”,看似跚跚来迟,实则厚积薄发。退休后进阶咨政专家,又回归本色作家,他当下的节奏,想必不会比在职时轻松。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的理论,达到自我满足的需求,是最高境界。我敢说,克军老师已达到并享受着这种境界。
这种境界,鲜明地体现在《弃犬历险记》。由克军老师的跋《写一部不是“我”的小说》可知,这只狗“阿花”确有其事,是他的童年和少年记忆,酝酿了几十年。阿花只是原始素材,延展开来,写出了多条线索的多个故事:弃犬顽强地自救、被救助报恩主人、特殊年月的宁静乡村、父母的艰难生活、“我”受阿花的精神感染力求上进、阿花通过高科技“复活”激励下一代年轻人……小说中的人物和阿花,都经受磨难,甚至命悬一线,但不见悲戚,而是心怀希望,踏实生活。我相信,倘若克军老师年轻时就把这本小说写出来,调性肯定不同,或许写成了悲情故事,没有现在的这份从容淡定更大格局。岁月像洗刷沙滩的海浪,在不停歇的冲击中,留下闪亮的珍珠,赐予作家对生命和人性的更深感悟。
“忠诚”与“逆袭”的主题
归结起来,小说的两个主题真诚而非说教地励志。其一是“忠诚”。关于狗的忠诚故事很多,讲述日本“忠犬八公”的电影,就有日本、美国、中国的三个版本。《弃犬历险记》是又一个“人狗情未了”的故事,阿花差点被活埋殉葬,“我”把它救下,于是它认定“我”是主人。阿花救了溺水的二狗,立下大功。随“我”进县城,上了火车又被赶下,拼命追赶。一次在车站等待三天三夜,一次流浪26天,终于又见到主人。忠犬体现的,是不为外部环境所动,从一而终的精神,人未必能做到。阿花塑造出又一个中国版“忠犬八公”形象。
小说中“崖洞村”原型所在地,已经“空心”;从村里远望“长垌乡”和“长垌街”;小说中的乡村奇人算命佳叔常在这口池塘旁算命
狗的忠诚,缘于“头领崇拜”的狼性,是一种动物本能。值得肯定,但不能局限于此,要以此折射人性。小说阐释的更深含义的忠诚,是人之间的忠诚。时代背景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特殊期间,父母本来在县城,分别当中学和小学的校长,都受到批斗,母亲更被遣送回乡下当了村小学的老师。一家人两地分居,思想上有压力,生活拮据,但夫妻之情、舔犊之情、孝敬之情、手足之情,并不受影响,相反愈挫愈坚。旺丁叔、旺丁婶、算命佳叔、大队支部书记俊才叔、餐馆主人袁叔等体现的亲属之情、乡邻之情,同样是特殊年代的人间真情。
俊才叔交代母亲,支部让她教算术课,但身份既不是正式教师也不是民办教师,只是临时代课教师,没有工资,只有12元的伙食补贴,村里记工分。母亲的回答是:“只要能给孩子们上课,什么都可以”。乡间的人们,忠诚于朴素真挚的人际感情,忠诚于位卑未敢忘国的事业情怀。
其二是“逆袭”。小说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阿花,一个是“我”——江海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周学海。二者相互印衬,推动情节发展。1967年,六岁的周学海刚上一年级,因父母受冲击,从县城转到老家崖洞村。城里娃变成乡下仔,本来讲白话要学客家话,听课听不懂,成绩一路下滑。
周学海没有气馁,向往回到县城,那里有图书馆、电影院、新华书店,还想着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在乡村四等火车小站,看着铁路线路图上的北京上海广州发呆。他相信,诗和远方,就是蒲公英飘落的地方。母亲给予他莫大的鼓励,说:“命运就像蒲公英,到处飘荡,你抓住了它就抓住了命运”。偏僻乡村在悲观者眼里一无是处,成为沉沦的借口。周学海亲身体验到阿花的陪伴、母亲的坚韧、叔伯的关爱、乡亲的豁达、下放“改造”的杨俊斌教授的造福乡里,这些独属于乡村的经历,闪耀着人性的光芒,锻造了周学海的三观。
1977年恢复高考,周学海考上了江海大学,破格直接读了杨俊斌教授的研究生,后来也成了教授。以命运际遇论,周学海也仿佛如“弃犬”,通过奋斗实现逆袭。可以大胆假设,周学海一直在县城,未必能高考考出佳绩。小说中交代,“多年来,江海大学生命科学院录取的出档分数线一直居于江海大学热门专业的首位”。他从以阿花为代表的乡村风物吸取正能量,把握住了命运的咽喉。逆境是公平的试金石,为有志者关上一扇门,又打开一间窗。这也是一种忠诚,忠诚于自己的信念。
从“童话”到“科幻”的自然升华
虽然克军老师说自己不是周学海的原型,但周学海或多或多有他的影子。我执著地认为,小说就是克军老师半自传体的成长史。“忠诚”和“逆袭”,也正是克军老师的个人印记。除了主题,小说的“文学原乡”和语言风格,同样有鲜明的“克军色彩”。桂东南六万大山余脉乡村的种种:客家围屋,热闹过年,趁墟,“猪中”“牛中”行当,孩子们玩陀螺、“打尺子”,田头广播,小水电站、机耕道,铁器社、碾稻谷、独轮车、吸血蚂蟥……这是克军老师的崖洞村,就像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县东北乡、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
对生长于川东乡镇70后的我,仿佛代入吾乡吾土。更强的共鸣,在于个人命运。我中学开始到县中读书,放假还要回去干农活,不敢忘记乡间生活特别是农人的艰辛,读书还真是读进去了,得以考上北京一所985高校,考得比多数县城同学好。所以我才敢做前述假设,因为我自己假设过,一直在县城未必考得好甚至考得上。“小镇青年”的不幸与幸运,克军老师、周学海、我,当有切肤之感。
我更愿意把崖洞村看成如沈从文的边城,原型是川湘黔三省交界的湘西茶洞镇。从小说可知,崖洞村在桂粤两省(区)交界处,妥妥的“边城”。更重要的是,小说中的人物,与《边城》中的人物气质高度契合,纯朴中透出一股子倔犟;小说的文风,如《边城》一样舒缓、淡雅、唯美,仿佛世外桃源的水墨画徐徐展开。克军老师是散文行家,写起小说也有明显的“散文范”,不追求激烈的“剧情冲突”,娓娓道来故事,自有内在张力。既有“小山就像一把有两个扶手的交椅,建在山窝里的房子就像坐在交椅上的贵人”,清丽隽永,也有“番豆(花生)掰壳——还有衣(医)”,散发着泥土味的谐趣。
丘克军1979年至1983年就读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为写作打下坚实基础;丘克军创作《弃犬历险记》历时三年,经常沉浸其中,望着远方出神
文风传统精致,结构、信息、想象却颇为新潮。以“《弃犬历险记》新书发布会”倒叙开篇末尾正述,首尾呼应,“戏中戏”增添情感深度,兼具悬疑性。阿花标本被高科技复活,与当代大学生对话,小说由“童话时间”转场进入“科幻时间”,魔幻现实风格不但丰富了小说的形态,更升华了“励志犬”的形象,让人笑中带泪,弥足沉思。ChatGPT、语音智能、微电路再造、仿生机器人,出现在2023年的“动物嘉年华”,使小说充满新闻感,层次更为立体丰富。显然,这是克军老师作为曾经的新闻人,文学灵感与新闻敏感的自然融合。
张爱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被奉为至理,其实在文坛也不尽然。丹尼尔·笛福59岁才开始文学创作,写成《鲁滨逊漂流记》,是为英国第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笛福也成为英国小说的开创者之一。若泽·萨拉马戈60岁出版小说《修道院纪事》,一举成名,是迄今葡萄牙唯一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是在60岁,金宇澄以满纸沪语完成描写上海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繁花》,摘得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克军老师有丰富的从业经历和人生体验,有一颗永远热情和年轻的心。《弃犬历险记》是他的创作节点,收获良多,期待以此为起点,继续呈现印刻岁月沉淀的沉甸之作。
2024年5月12日,《弃犬历险记》新书发布暨作品鉴赏会在珠江公园湾区书屋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