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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人物·邓勃】用镜头记录中国春运20年
来源:羊城晚报全媒视界 作者:邓勃 发表时间:2024-02-02 16:20

春运故事 

春运,是一场奔赴春天的盛会,是团圆的希望,镌刻着中国永恒不变的亲情情怀。

春运,又是一个流动的窗口,从中可以观察人潮涌动、沃野千里、城市与农村、欢聚与离愁。

我拍摄了20余年春运,多次接受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等电视台专访,央视新闻频道曾播出十几分钟的专访,羊城晚报、南方周末等多家媒体也大版面刊登……

春运的影像和故事,是几代人的记忆。

记录春运,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我仍喜欢把镜头对着那些普通的外出务工返乡人……跟着他们一起感受家更近了。

今年春运第一天,我在羊城晚报·羊城派客户端【岭南•乡愁】栏目推出《春天的探戈》上、中、下三篇,也许是对自己记录春运20多年的小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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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比作迎接春天到来的一出中国式的“探戈”舞。

每一位赶春运的人,都是“舞者”。

看似很辛酸的赶路,却是最浪漫的舞步。看似很无奈的背负,却是最爱的付出。

春运中那些未曾褪色的细节

1999年春运,一趟来自河南的列车在株洲火车站临停,一位老汉因无法忍受拥挤跳下火车,但其儿子却未能及时下车,被运往广东,老汉焦急地向乘警求助。

这是我第一次坐上春运列车,亲眼目睹的情景。

那时,一张小小的、淡粉色的火车票,紧紧地攥住了万千游子的心。买票的“人龙”更是一个奇特的景象,排队的人一个紧挨着一个,为了避免有人夹塞儿,每一个人几乎都抱着前一个人的腰……

大年二十九、三十的火车载客量最大。2001年,在武当山下的小站六里坪,我见过为了上车,整辆绿皮车一行窗户几乎都爬满了人的情景。车上人潮拥挤,返乡的人或站在过道里、或坐在行李架上、或躺在座位下,厕所甚至也塞进四五个人……

但这其实也是最温馨的列车,因为车厢下的铁轨是回家的路,车上的人们,聊到家乡,都会眯着笑眼里亮起光……

我始终记得,2009年春运列车上一位老汉提到家乡那颗长得奇怪却又那么漂亮的树;

也始终记得,列车外,似雨似雾中朦胧又略显陈旧的站台,突然拥挤,突然方言陈杂,突然染上喜悦、感伤、甜蜜、等待的情绪颜色……

在春运列车上,所有的孤独、快乐、悲伤、喜悦、期待……他们和环境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现实的社会画卷,一幅真实版的“清明上河图”。人间的酸甜苦辣都挤在一起,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面孔。

春运影像 (1999-2024年)

跟阿莲回家

被误认作姑爷 全村围观

2000年,跟阿莲回家。

阿莲,是在东莞打工的18岁重庆开县姑娘。

回家的前一天下午,工友几乎都已离开,阿莲所在的制衣厂里早已空荡荡,只有阿莲姐妹俩留下来加班,“多做一件衣服就可以为家里多捎一点钱。”

阿莲家在重庆开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1998年,初中毕业不久的她就跟随着大班人马南下打工。由于文化水平有限,阿莲的工种换了一个又一个,工资常常无法支撑基本的生活开支。于是她返乡学裁缝,半年后才又到广东东莞一间私人制衣厂打工,工资比原先多了一些。那年春节她本不打算回家过年,她说:“我妈妈很想念我们,看到在外打工的邻居回来,她在家会流泪。”

“还是买一件衣服给母亲吧!”

“我们回家的钱够不够?不是说还要给小妹买书吗?”阿莲和二妹为这件事商量了很久。最终,姐妹俩还是在地摊上为母亲买了一件冬衣。

中午,阿莲姐妹俩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母亲这几天一定在我们的村头等我们了。”雪莲笑中带泪。下午4时20分,车到韶关站。阿莲突然被上车的人撞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前摔去……终没倒下去,一场虚惊——在这样拥挤的车厢里,莫说摔倒,就连弯身都不易。

“母亲这时候一定睡了。”晚上9时许,阿莲突然冒出这句话。列车广播播放着音乐,轻快的歌声刺破寒夜。旁边一位乘客跟着音乐轻声地哼着……

火车到岳阳时已是凌晨。时光难捱,车厢里空气污浊。人长时间挤在车厢里会感受到哮喘病人发作时的痛苦:你似乎正在下沉、窒息,透不过气来。虽有幸未被挤进厕所,但在拥挤不堪的车厢持续站立好几个小时,妹妹受不住了,脑袋“感到一股钻心的痛”。

“感觉好一点吗?”阿莲用手轻揉着妹妹的太阳穴。妹妹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凌晨1时55分,阿莲姐妹在岳阳站下车,等待换乘客轮。

深夜的岳阳火车站广场寒风刺骨。

“现在如要我选择,我还是觉得火车上好。”阿莲颤抖着说。

“好快就天亮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就这样,阿莲姐妹在广场上熬过了“好快就天亮”的几个小时寒夜。

望乡关何处,愁江上苦旅。阿莲姐妹中午在岳阳城陵矶港登上“江山四号”客轮,开始了长达58小时的水上旅程,美丽壮观的长江三峡也被渐行渐远的客轮抛在身后……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擦擦筷子洗洗碗……”在客轮的卡拉OK室里,听着这首摧折衷肠的歌,阿莲姐俩流泪了。

在客轮上的两天时间,我爬上爬下,见到数百人挤坐在简陋冰冷的甲板上,一间小饭厅也被临时改成了旅客栖身大房,这里乌烟瘴气,烟味、汗味、臭脚丫味充斥在一起。据乘客反映,他们大多数人的船票本是带有床位的,但上船后才发现超载,船舱里每张床已躺下两三人,连坐的位置都没有。阿莲姐妹还算幸运,起码不用坐在冰凉的木板上。

“我咋也睡不着。”阿莲神情有些激动。

东方曙光初露,再过十多个小时,姐妹俩就要到家了……

冬天天黑得快,阿莲一下客车就惊喜地叫了起来:爸爸!

原来,阿莲父亲很早就出来等姐妹俩,一直站在寒冷的路边,翘首以盼好几个小时。

我一开始把画面想象得很好,想着相机要提前备好,以为场面会很煽情,毕竟阿莲已经两三年没有见到爸妈。但中国人的表达还是比较含蓄的。她父亲看见她只应了一声:“啊,回来了。〞就这样,很平淡,很平和,但从表情可以看出来内心很幸福,令我记忆深刻。路上黑呼呼的,还要走很长的山路才能到家,她父亲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也不回头看,只一直将手电筒前后摇晃,故意晃得后面一点让女儿看见路。

黑夜中,我们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到阿莲家时已很晚。

阿莲家刚建好房子,是两姐妹打工赚钱盖的,只抹了水泥,窗都还没装,就搬了进去。屋子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厨房挂了两条腊肉。

“安全到家就好!”见到女儿,阿莲的母亲喃喃地说。

在家的小妹笑着对母亲说:“我早就叫你不要担心了,你偏不信。”说完就跑到阿莲面前调皮地说:“姐,我很快和你一样高了。”

夜里,住在隔壁的我一直听到她们母女的说话声。

“快起来看啊,我们队捞鱼啦!”一大早,阿莲就把我房门敲得啪啪响。

捞鱼可是村里的大事,全村大大小小都聚集在一个不算大的鱼塘边,春节就靠它了。

阿莲父亲是捞鱼的主要人物之一,忙前忙后停不了身。很快,鱼塘的鱼全部捞了上来。每人可分到三斤半,但每个人都盯着其中为数不多的大鱼,那几条大鱼被秤了一次又一次,鱼鳞都褪了,还是分不公平。夜幕降临,分鱼大事最后草草解决。阿莲和村里的人提着鱼回家了。

又过了一会儿,寂静像一朵漆黑的花儿一样,悄悄地绽放飘散开来,山村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只剩屋外飘落着的雪花,以及野狗的嗥叫在远处回荡……

我在没窗的房子里冻得瑟瑟发抖。

村子不大,待了三天,差不多整村的人都会过来聊天,一开始差点被误认作姑爷。得知我是记者后,村民依旧很热情,家家户户都请我去家里吃饭。半夜三更大家开始放鞭炮,鞭炮声、笑闹声,将贴满春联的村子震得喜庆洋洋。

这种过年方式,我差不多已经遗忘了。

记录春运 

其中的累只有自己知道

从1999年起,我便加入了春运的大潮,踏上最紧张的线路,亲眼目睹了中国春运人数的迅猛增长。

或许,拍春运的人比乘客更辛苦,要在拥挤的车厢内来回行走,寻找合适的拍摄时机和对象。

那时候相机比较少,一上车乘客都知道我是记者,他们对记者都有好感,看到我还背着电脑都会给我让路,除非完全不能动弹。

冬天,车厢内人多水雾大,刚从冷的地方进来,相机镜头会生成一层雾气,要等它慢慢蒸发掉才能拍。

如果车上还挤得动,我会举着相机从第一节车厢挤到最后一节,不时对他们笑一笑,不拍照,只是让他们知道:有记者来了,给大家一个心理缓冲,大家会问是哪家电视台、哪家报纸的记者,很少有不让拍的乘客。

但最挤的时候,在冲进硬座车厢之前,我会先在餐车喝些酒,脱得只剩下单衣,提一口气再挤进去,即使这样,行进五六米后也会完全陷住,无法动弹……

记得有一年春节,我被挤在临客绿皮火车上,差不多一天没饭吃,实在受不了了,到湖南株洲站爬下车,在站台买了一盒快食面狼吞虎咽,卖面者也在吃着家里带来的盒饭,肉香飘进鼻子,我不由得多往他饭盒看了几眼,他发觉后,就热情地往我的面盒里倒了几块肉,至今,我都记得那生抽炒肉的香味。

跑春运期间,我住过外地火车站附近小旅馆8元的床位,那被子里的棉花都是一块块的……

当然,有苦也有乐。有一回途经小站六里坪,偎依武当山,我挤下车上武当山,找了一家农户,请他杀鸡煮酒。山上雪很厚,地里青菜都要挖开积雪才能采出来。那天雪夜,鸡在炉子里煮着,冒着白烟,我坐在院子里大碗喝酒,甚是应景。

车轮滚滚,云烟漫漫,所幸,时代发展的速度、温度,逐渐化解了归乡的艰难。春运本身,可拍的东西也越来越少,而我,却由衷欣喜。

今年春运又来了,我再也见不到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春运图”。庆幸自己提前录制定格,不然,在回不去的时光里,谁人能记起?

今年,我还要继续拍我的20+N次春运吗?我得自己拍自己,我已经多年没有回家过年,我的乡愁,洗白了我的满头乌发,我要回去把它“染黑”,让乡愁“年轻”起来。

作者简介:

邓勃,男,雷州人。羊城晚报摄影记者。著名纪实摄影师。摄影作品人文与影像并重,感性且具有冲击力。多次获得中国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华赛)、两次获中国新闻奖二等奖、三十多次获广东新闻奖等重要奖项。出版多本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