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何其严
黄启键
每当谈起“严”的话题,我常常会想起初中时的老师何其严。
许多记忆早已被岁月烟雨淹没,而少年时期记住的事往往愈发真切。
那是1977年9月,我在村里的小学附设初中成为初一学生。开学伊始,中等微胖身材、梳着三七分“文装”头发的、带着同学们忙前忙后整理教室及周边环境的,便是我们的班主任、语文科何其严老师。
名如其人,何其严老师讲课时表情正如他名字中那个“严”字,不苟言笑,严肃庄重。讲到兴起,偶然会晃动头颅,但是鼻翼两侧的法令线显得冷峻,透出不容置疑的信号。他一笔一划工整地用白粉笔写在黑板上的正楷字体,也毫无疑问地表示他严谨而认真的态度。话不多,给学生滴水不漏的感觉。
当时,国家教育部决定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教育质量提升的压力也传导到了粤东偏远的黎家坪小山村。从其严老师口中得知,当时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头禅,但作为语文老师,他鼓励同学们钻研“数理化”,同时强调语文是学习的核心基础。不少同学来自各自然村所在教学点,教学质量参差不齐。因此,他精准地运用好课堂时间,还鼓舞同学们利用课余时间补习,补齐小学阶段落下的功课。他列举“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等名人苦读的故事教育我们,领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并谆谆教诲我们要克服贪玩、慵懒等诸多毛病,惜时如金,挤出更多时间读书。
其严老师“骂人”之严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哪个同学如果上课走神开小差、违反纪律,被他发现,肯定要站起来被骂;哪个同学如果连作业都忘做了,交不上来,自然也要站起来说明原因并挨骂。他骂学生,直奔主题,并会从被骂的现象中引申出更多深刻的学习态度不严肃等深层次问题。他还会提示,今天把你骂得脸发红、发黑、发白,是为了避免日后不会因为不认真读书而丢脸。批评人时,他洪亮的嗓门特别大,中气十足,骂声响彻校园,我甚至感到教室梁桁上的瓦片间掉下一些灰尘下来。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批评声发自内心,以至他全身抖动,蓬松头发直往上颤抖。一些因时间观念不强而迟到的同学,他一开始会骂,后来再发生这种情况,便是罚站了。该背的课文背不出,写的作业字迹不工整,留堂罚抄写是家常便饭。老师严格执罚、严厉要求的种种表情,调皮些的同学多年后还会模仿,一阵嘻哈后,那种对老师“又爱又恨”的心情毕现。
与课堂上的严厉相反,课后把同学叫到与教室隔一个走廊的办公室兼居室交谈,老师的表情和语气却是温和的。修改作业发现大的错误,他会叫学生到办公室当面指出,并指明努力方向。有同学因家庭原因想退学,他会叫学生到办公室,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工作,放弃辍学念头。与上课时精气神十足的风格不同,偶然从老师办公室门前走过,看到老师斜靠在藤椅上,满脸疲态。听说,老师有严重的哮喘病和高血压。
若干年后,同学们在结束了学业生涯步入社会、有了实践经验,也在为人师表或为人父母之际,蓦然回首,发现其严老师当年为师之严,一直在影响着我们的言语与行为、学思与践悟。试图寻找老师共话师生之情,得知老师退休后仍被其故乡莒村的养正学校返聘,其后又参与编辑乡情刊物《培声》为海外华侨传递乡讯乡音。后来,还加入关心下一代青少年委员会,参加教师“传帮带”活动,帮助青年教师成长。他一直如蜡烛放射出缕缕光和热。在退休后的第九年,因心力衰竭去世。
其严老师的相关生平,我是从其儿子何跃贤口中得知的。何跃贤大学毕业后,“子承父业”成为一名中学数学老师。他告诉我,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其严老师,因兄长考取华南师范大学,家庭无法承担其继续读书,便于1950年初中肄业后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小学老师。在儿子眼中,父亲异常威严。他说:“小时候,我四姐弟与邻居发生矛盾时,父亲曾是先呵斥我们,总是说我们不对,让对方先顺顺气,事后再讲道理。即使是对方明显无理,父亲也要求我们让让对方。”在许多村里人看来,他的父亲中庸而又迂腐,家里吃饭,永远必须是全家人到齐后才能动筷子;听到邻居打骂孩子,父亲总会说“上家打子、下家听乖”,让子女从中汲取教训。那时物质极为贫乏,一个月吃不上一次猪肉,父亲总是把瘦肉分给儿女,自己只留一点肥肉,以身作则让子女们从小懂得礼让。家里老式客家民居厅堂里,张挂着“循理”“处善”“传家孝友天伦乐,处世谦和地步宽”等联句,便是老父亲传承给儿孙们不变的“金句”。
纯粹的执教生涯,口碑可能只留在学生中,但其严老师被抽调参加过两次农村专项工作,至今仍有人在追忆。百侯镇上下段村老杨曾找到何跃贤表达其家人对其严老师的追思。其严老师曾被组织派往山势陡峭、路途险峻的上下段村参加农村工作,自带口粮与菜干到农家搭伙就餐,同吃、同住、同劳动。他发现村里一杨姓农户一家12口挤住在2间即将倒塌的茅草房,便积极张罗帮其申请建房手续,组织村民邻里用以工换工、不花钱的方式为杨家建起了房屋。这家人后来生活逐渐改善,但念念不忘当年“严同志”的扶助,得知其严老师已故,便找其儿子表达感恩之情。
有道是,“严师出高徒”,“严父出孝子”。其严老师的“严”,是其性情体现,也见其良苦用心。他的“严”成了岁月中的精神记忆,久久滋养着我们的成长。
“严”,用于表达处世态度、事态程度和事物密度等,是最为平常的形容词。一个社会有无严明的法规、一个组织有无严格的纪律、一个企业有无严密的经营方略、一个家庭有无严谨的生活秩序、一个人有无严肃的自我约束等等,都可以用严与宽来形容。严,其实应该成为日常工作与生活中最为常规的把控尺度。
在我的人生历练中,我真实感到,曾经有这么一位以严为名的老师是非常幸运的。怀念恩师,常常使我觉得,要敬畏、恪守法规纪律的严,才能防微杜渐、抵制诱惑、守住底线,约束各种膨胀的欲望。有严师的要求固然重要,同时我认为,生活中,自己对自己严才是真正的严。严以修身,才能在不断的省悟中教育、完善自己。严以律己,才能戒除不良品性,把握人生方向,在刻苦自励中,立于不败之地。
诚如我们学习汽车驾驶,在经过严格的训练后,马上觉得前路宽敞起来。在严与宽的思辩中,自律而自新,励志而图强,形成心境澄明、矫健致远的素养。
以严为师,终身受用。
2020年9月28日观澜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