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些小雪,我们从马里兰州一路向北,朝着费城飞奔。开车的是留美幼童方伯梁孙女方辉的丈夫王晓平,方辉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驾驶,这是一段令人难以平静的旅程,三个人的心情犹如朝圣。
这一天仿佛是从来没有奢望过,又好像期盼了许久。我们要去看望的人是路康乐呀,。那个大名鼎鼎的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留美幼童的“活字典”路康乐。
曙光初现:一段被遗忘的壮举
留美幼童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150多年前,120名年仅十余岁的少年,以稚嫩的肩膀扛起古老帝国迈向现代化的重托,他们漂洋过海来到陌生的美国,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批官派留学生。他们像流星短暂地闪烁在一个时代,却又在历史的长河中迅速坠落,湮灭在历史中无人问津的角落。
遗忘或许是时间的特权,但记忆是人类的责任。有人说,这些幼童的故事,犹如一件珍贵的瓷器被岁月击碎,千百碎片散落在中美两国的大地上。在几乎整个20世纪中,因为一位又一位守望者的追溯寻踪、接力打捞,这些破碎的瓷片被小心拾起、拼接,终令这段跨越大洋的壮举再次浮现。这件重现光彩的“瓷器”,路康乐教授无疑是最重要的修复者之一。
十年磨剑,点亮遗忘的角落
路康乐教授,是与中国有着深厚情缘的美国学者,他出生在广东的岭南大学,母亲是广州大户人家的女孩,那时候叫“西关小姐”,父亲是岭南大学的英文教师。或许童年的记忆浸润着中国的文化气息,这位美国学者将一生的研究倾注于近代中国。他著述甚丰,从清末民初的种族关系、革命运动,到红军历史。而其中,他的《走向世界》以最详实的笔触重现了留美幼童这一群体的风貌,成为记录幼童留美历史的“百科全书”。
路康乐的家坐落在费城半山的一片静谧的树林中,巨大的落地窗外,雪景如画。他坐在一把略显老旧的椅子上,身着暗红色的上衣,神情安然而睿智。86岁的他,双眼清澈如少年,透着对历史与生命的深刻洞见。我们一行还有留美幼童梁普照的曾孙女梁焰和文化学者柯伟一家,每个人心中都带着对这段历史的追问与敬意。
“看见留美幼童的后裔对我来说,就像家人一样亲切。”教授开口时的语调缓慢而温和。他比在场的每个人都熟悉这些幼童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不仅是历史的记录,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话题就这样从百年前的那群男孩开始了。
路康乐关注留美幼童是从关注首批来到美国东海岸的华人开始的。
1869年,随着美国太平洋铁路竣工,参与修建的6万多名华工不得不另寻生路,首次往东部谋生的75名华工,便成为马萨诸塞州北亚当斯市的鞋匠群体。当路康乐翻查1870年代初期的《斯普林菲尔德共和报》缩微胶卷时,发现有一位 ‘Chan Laisun’先生总是与容闳一同被提及。当时大清幼童出洋肄业局总部就设在斯普林菲尔德的哈特福特。“对于像我这样的近代中国史学研究者, 容闳可是一位著名人物,但我从未听说过 Chan Laisun。当我开始深入研究 Chan Laisun这个神秘人物时, 我发现他的中文名字是曾兰生,幼童出洋肄业局的翻译, 而且他的两个儿子亦在留美的120名学生之中。”就这样, 从北亚当斯的华人鞋匠,通过曾兰生和他的两个儿子, 路康乐进入了对幼童留美的探寻。路康乐风趣的形容“这一探寻的过程和幼童出洋肄业局存在的时间一样长”,10年,整整10年。
十年辛劳,终成硕果。2012年,教授终于推出了他的英文著作:《 Stepping Forth into the world—— The 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 to the United States1872-81》(《走向世界》)以细腻而深入的笔触,以及许多首次披露的资料,全面还原了19世纪晚清留美幼童的历史画卷。
这部著作并未将叙述集中于几位声名卓著者,《走向世界》是一部恢弘的群像史,书写了120名留美幼童的群体命运,这样的写作更为艰难,毕竟只有极少数幼童留下自传性的记述,很多幼童的信息只有寥寥几句话。但教授说这是他刻意的选择,“是的,我就是想为所有120名男童写一部集体传记。这些男孩是第一群‘走向世界’的中国学生,他们是谁? 他们怀着怎样的梦想踏上了旅途,而外面的世界又是如何塑造了他们的人生,他们经历了什么。”
历史是碎片的艺术,带着这些问题。教授用十年的时间,寻遍美国东北部各地的图书馆、历史学会、档案馆等,用学术的严谨将散落在尘封档案中的碎片拼接如初,用人性的温度感知那些少年的孤独与梦想,还原他们完整而细腻的生命画卷,这已经不仅是学术的探索,更是一场深沉的文化追寻。在书中,注释和索引占据了四分之一,涉及784条注释、52个图书馆和档案馆的资料,引用文献400余篇。事实上,这本书不仅是一段历史的记录,这种精细的考证本身也是对历史的一种重构,更是一份留美幼童学术研究的GPS,指引后续研究者更深层次地探索。
“十年过程很难吧?”我问道。教授思索片刻说不,“我是带着极大的兴趣一个一个的去查找,是在享受一个发现的过程,每找到一条新线索,就像发现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窗外寂静无声,明亮的雪景透窗而入。客厅内的人要么是幼童后裔,要么是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学者,都是路康乐《走向世界》的受益者。而教授非常谦卑,无论是在这本书的前言,还是在和我们的交谈中,他总是谈起帮助他完成这本书的那些人,谈起那些让留美幼童历史得以发掘和保存的守望者群体。
守望接力:跨越时空的探索者
路康乐不是第一个守望留美幼童历史的人。在他之前,亚瑟·G·罗宾逊、托马斯·E·拉法格、高宗鲁等人如接力赛手一般,将这段历史从遗忘的深渊中打捞并保存。
毕业于耶鲁大学神学院的亚瑟·G·罗宾逊,无疑是留美幼童研究的第一人。1930年代在华北传教的时候就收集了大量幼童资料,在当时的《京津星期日时报》发表了很多关于留美幼童的文章,并计划写成书,他和还健在的不少幼童成为朋友,包括蔡绍基、吴仰曾、邝荣光、沈嘉树和梁如浩,欧阳庚、蔡廷干、吴应科、唐绍仪、钟文耀以及容闳的儿子容觐槐等。幼童们甚至委托他把一封集体签名的问候信和合影,带给曾经生活过的哈特福特的美国朋友。这封信和照片被刊登在哈特福特日报上。后来罗宾逊把自己收集的幼童资料转给格华盛顿州立学院中国史专家托马斯·E·拉法格。
拉法格仿佛是个和时间赛跑的人,1940年正值中日交战,他冒着生命危险奔赴硝烟弥漫的中国,寻访硕果仅存的留美幼童,那个时候他采访的最年轻的幼童都已经80岁了,他记录了他们暮年最后一次的访谈,并最终写就英文著作《China’s First Hundred》(《中国的前100名》),1942年在美国出版,成为研究留美幼童的奠基之作。这本书封面是一幅木刻画,一群穿长衫的中国青年,正在昂首挺胸地踏进标明“西方世界”的海洋。后来再版的时候,封面直接用了容闳与容闳恩师马礼逊学校校长布朗儿子在上海下棋的照片。不过没有幼童看到过这个封面。岁月的风早已带走了他们,只有这本书永远留下了关于他们的记忆。
40年之后,华裔学者高宗鲁教授将这些记忆再次唤醒,,并开始毕生对这段历史的追寻,1982年高宗鲁翻译的拉法格著作在台北出版,取名《中国幼童留美史》。 由他编辑的留美幼童书信也几乎同时在台湾《传记文学》杂志连载。这本书一直是华人世界留美幼童研究的经典之作。
路康乐特别谈到哈特福德的档案管理员菲莉丝·基恩,她可能是美国比较早意识到幼童故事价值的人,半个多世纪里,她搜遍了哈特福德当地各种报纸上有关留美幼童的报道, 并用手写复制了所有这些文章。这些笔记, 成为康州历史学会图书馆中国幼童留美档案的主体内容。
岁月沧桑,这些最早的守望者都已经远去,流星不逝,他们的追寻定格在档案中,滋养着这段历史的传奇。作为他们中还健在的守望者,路康乐深有感慨:“若没有他们创建的档案, 我是不可能写出这本专著的。”
文化传承:历史最美的回响
“没有您的书,我们也写不出我的书”。留美幼童方伯梁孙女方辉很深情的对路康乐说着同样的话,她把他们夫妇今年刚刚出版的《方伯梁与留美同窗》送给了教授,我也把我的《容闳图传》送上,并在封面恭恭敬敬地写上:谨以此书向您致敬。他低头仔细翻阅,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欣慰。他说:“看到这些书,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书开出的花,这是文化生命的延续,也是历史最美的回响。”合影的时候教授专门把这两本书抱在胸前
文化学者柯伟告诉教授,我们将在珠海留学文化馆举办中国首个留美幼童展览,更多被遗忘的幼童故事将在展览上呈现。路康乐无比欣慰,他为展览亲笔写下祝福,仿佛为自己曾经的追寻画下圆满的句号。
“留美幼童被重新发现,是无数人追寻的结果。”中央电视台纪录片《幼童》总策划钱钢,一位也曾跨越万水千山去寻找幼童足迹的人这样感慨道。是的,这样的追寻,早已超越了时间与种族,留美幼童与守护者的传承故事,穿越百年,成为连接中美历史与文化友好的桥梁。
(徐惠萍2025年1月写于美国马里兰州得国镇)
【名家简介】
徐惠萍,容闳研究学者,珠海留学文化馆荣誉馆长。毕业于中国新闻学院,曾任新华社记者。1995年从新华社调入容闳家乡珠海,先后担任珠海市委新闻秘书、珠江晚报总编辑、珠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珠海市妇联主席等。长期致力于对容闳和香山文化的研究,撰稿并策划纪录片《容闳》在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播出,获中国影视大奖提名奖、广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著有书籍《跨越——珠海新闻舆论监督聚焦》《先行者容闳》《索我理想之中华——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图传》(本书被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