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城梁园偶记暨梁厚甫先生二三事

——文/摄影：吴再

苏州园林，幽雅端庄，玲珑剔透，华夏名片也；岭南园林，亦不遑多让。其佼佼者，佛山顺德之清晖园、佛山禅城之梁园、广州番禺之余荫山房以及东莞之可园也，美其名曰“粤中四大名园”。吾迁粤廿五载余，无奈道远日暮，一直无缘得见。东坡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于一介布衣，沤浮泡影而已。

甲辰立秋，偕妻女赴佛山办事，余暇专赴梁园一游，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梁园者，佛山梁氏宅园总称也，囊括“十二石斋”、“群星草堂”、“汾江草庐”、“寒香馆”等诸多精华，移步换景，每每惊艳。池中菡萏吐蕊，香远益清，廊下佳人袅娜，自拍直播，恍如黛玉寻花……梁园主体位于松风路先锋古道。

曩时，本地诗书画名家梁蔼如、梁九章、梁九华及梁九图叔侄四人，细斟密酌，镂冰劚雪，于嘉庆、道光年间（公元1796~1850年）陆续开工、竣工，历四十余年。至咸丰年间，一时繁盛。然则，时至民初，一代名园南风不竞，濒于湮没。

咨嗟！“园林兴，则国兴；园林败，则国败”——1982年，佛山慧眼识珠，雷厉风行启动修葺。1990年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继而于1994年全面修复，总面积达21260平方米，“修旧如旧”，风华再现。其布局精妙，宅第、祠堂与园林浑然一体，岭南式“庭园”空间微妙，格调高雅；造园组景别出心裁，雅淡自然，加上曲水回环、松堤柳岸，一举跻身四大名园。园内精心构思之“草庐春意”、“枕湖消夏”、“群星秋色”、“寒香傲雪”等四景俱全，可媲美大观园也。

于泉石膏肓、烟霞痼疾之客而言，此地乃绝佳休憩、咏雩之所。其中，梁蔼如之“无怠懈斋”，梁九章之“寒香馆”，梁九华之“群星草堂”及梁九图之“十二石山斋”、“汾江草庐”等各有千秋。园中秀水、奇石、名帖并称“梁园三宝”。园内佳果盈枝，亭廊桥榭式式俱备。主人遍植芒果、枇杷、凤眼果、芭蕉、番石榴、菠萝蜜、榕树、红棉、水蓊、岗松、罗汉松、紫竹、棕竹、桄榔、美人蕉、落羽杉……鸟语花香，葳蕤摇曳；玉堂春、紫藤、鹰爪花、九里香、桂花、兰花、梅花、腊梅等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呈现“四季如春、万木争荣”之岭南特色。

梁园素来讲究一石成形，独石成景，恰似梁家聚族而居，群星璀璨；若非家风纯善厚道，何来如此鼎盛？其始，亦不过一成一旅也。梁玉成，字恕堂，自幼随父国雄由顺德迁佛山，子承父业，长袖善舞，使家业百倍于昔，遂成佛山巨富。除资产尽与两弟均分，尚乐于慈善公益，如赈济灾民、赠衣施药等，不可胜数。生子六人，长九章，次九仪、九华、九昌、九德、九图，皆为人中龙凤。反观当今，鸡娃漫天，博士遍地，而鲜见令人信服之大才，呵呵，克莱登大学“桃李满天下”也。

冥冥之中，当日晌午，余于梁园邂逅梁厚甫先生事迹展示，恍若天意。上世纪末，余获赠《梁厚甫文选》一套（广州新世纪出版社），奉为至宝。2000年9月，《梁厚甫文选》于梁园举行首发式。《文选》共收录373篇文章，分上、下卷，68万字。彼时，适逢涉世之初，余见贤思齐，矢志搦管操觚，为民请命，迄今逾廿六载矣。

梁公厚甫，1908年生，祖籍顺德。一代名记，驰名政论家，原名梁宽，曾用名梁潜翰。早年毕业于岭南大学英文系。曾在东吴大学学习法律，抗战期间移居香港。1959年，梁厚甫举家移民美国，属于“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之赤子一代。

早时，厚公先在《大公报》任英文翻译，其后任职《星岛日报》（真乃吾之同事前辈也）、《明报》。此外，公亦为新加坡《南洋商报》、马来西亚《中国报》驻美特派记者，其国际评论，翻江倒海，独树一帜，声誉覆盖美国、港澳及东南亚各地。回眸历史，厚公毕生以“立言”为主业，笔耕不辍，臧否得体，逾六十载矣！不啻余之职业偶像也。

其时，新华社旗下《参考消息》时常全文或择要转载厚公文章。据悉，恰值峥嵘岁月，毛主席特地指示有关部门，将厚公部分文章以及观点专门择录，以供“资治通鉴”也。梁厚甫之名由是为内地读者所知。厚公于其所著《三十年的旅美记者生涯》文中自剖心迹：“在叙述的时候，用的不是记录文体，而是夹叙夹议”。窃亦以为：经世致用之学，微言大义之旨，乃厚甫文章最大特色。

厚公所著《科学书法论》一书，对书法运笔结体、摹贴途径、砚笔选取、字台高矮等等，高掌远跖，另辟蹊径。厚公书法造诣剑走偏锋，存世真迹近乎羚羊挂角。余尝见其所书“录鲁迅先生惜花第三律”书法立轴一幅（真迹现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字体端庄流丽，洒脱飘逸，深得米南宫神韵，亦依稀可辨王右军之影。佛山出版《梁厚甫临米芾离骚经》，为六十四开纸质临本，每开四行，每行九至十字，行数字数均与米芾临本毫无二致，当为厚公书法艺术巅峰之作。

余生也晚，深谙码字之苦，亦知著书之乐。厚公激扬文字之日，并无百度谷歌，亦无AI之助，却能旁征博引，鞭辟入里，环球风云，尽在掌中，令人动容且五体投地！两个世纪以来，梁氏家族先后涌现书画家、文学家、革命志士、商业巨子数十人，如“公车上书”签名者梁冠澄、梁禹甸，参与刺杀慈禧太后之戊戌志士梁尔煦，全国人大代表、香港中银大厦筹建人之一梁燊，随后创办梁新记兄弟牙刷厂、星光实业公司之香港著名实业家梁日盛、梁知行父子等，无不叱咤风云。

厚公令尊梁冠澄，乃梁园“群星草堂”创建者梁九华之长孙。梁冠澄系光绪十九年广东乡试解元，曾任福建罗源令，踊跃参与百日维新。梁厚甫出生之时，他已回佛山兴办实业，与人合股经营佛山和澳门火电厂。据闻，梁园梁氏家族对子女学习采取八面来风态度，尊重个人爱好取向，对新式教育喜闻乐见，敢于吸纳外来文化。当年，五兄妹个个精通英文，即为明证。其外甥罗小林回忆说，舅舅风趣幽默，不喜墨守成规。经统计，梁氏家族曾在清朝考取功名者约30多位，钟鸣鼎食，不在话下。

昔时，香港《文汇报》前总编辑曾敏之访问佛山，不禁赞叹：“佛山实在了不起，前后出了两个大文人”。所指前者乃撰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吴趼人，后者梁厚甫也。坊间传闻，某夜，被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赞誉为“文坛巨擘，报界宗师”的《大公报》原总编辑张季鸾手持一份一万多字政论性电稿，匆忙交代梁厚甫抓紧翻译，厚公孔席不暖，倚马可待，当晚顺利交稿。张季鸾24岁参与起草了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见过大风大浪，此刻亦难免惊诧不已，斯抬斯敬，旋即把梁厚甫月薪从60元调到100元。

不靠走花溜冰，也不趑趄不前，凭借孜孜不倦之深厚功力，梁厚甫一跃成为“中国新闻界名人”，之后傲然立于大洋彼岸，不卑不亢，抱玉握珠，专注国际时事评论凡三十年，嬉笑怒骂，蔚为大观。嘻嘻，“厚甫”，亦如“厚朴”，味苦、辛，性温，《神农本草经》曰“主中风伤寒，头痛，寒热，惊悸，气血痹，死肌，去三虫。”果然传统良药！

傍晚，饕餮既罢，悠然辞别禅城，余慷喟而赋诗一首：

不必花下带月敲，寒香馆外桃李芳。

当年厚公一支笔，扫荡华夏万类茫。

泼墨敢破旧规矩，议政且助新唐山。

孤篷听雨灯火粲，欲笺心事独斜阑。

——公元2024年8月17日 吴再撰于珠江西岸三让诗舍

【名家简介】

吴再，作家、诗人、传媒人。全国鲁藜诗歌奖得主，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历任《足球》报主编、星岛日报海外版执行总编辑、星岛环球网行政总裁兼总编辑。主要代表作《词谏》《智慧如诗》《向中国共产党学习》（红色智慧四部曲）《鸟托邦》《沼泽地里散落的花瓣》《影》《盛世箴言》《脱掉时间的囚衣》《送您一座诗歌岛》《一个人的诗经》《一个人的诗国》等。作品被《读者》、《杂文选刊》等杂志多次转载，并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最佳杂文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