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欣 朗读:侯玉婷
我爸爸的男护工姓王,年龄不大,我们叫他老王以示尊重。他跟我爸爸的关系处得不错。
有一天我爸爸认真地更正我说,你们老是叫他老王,他不姓王,他姓许,叫许于肃。我爸爸九十多岁,有一半的意识是生活在自己的想像中,比如他遇到困难就会告诉我干休所的大夫会带着直升飞机来救他。这当然是没影儿的事,可是他对于他信任的人就会有一些合理虚构。
有一次我和父亲在医院的院子里闲坐,听见旁边一个女护工提醒她负责的轮椅上的老爷爷,她说你不姓杨,你是属羊的。但是那个老爷爷也不理她,可是她还是温和耐心地告知老爷爷,你不姓杨。
我写这些的意思不是准备讲怎么防痴呆的,不是。
我想说的是我们的长辈会老,我们也会老,没有人不会老,那些兄弟姐妹又多又团结的家庭固然令我们羡慕,但是也有许多家庭是没有子女的,或者子女远在国外的,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不能陪伴老人的,或者干脆就是不婚不育和亲人先行离开的,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也许有人会说,那有啥,我超级有钱,我可以住进顶级的养老院,但是朋友,不是很多人说过,当你身体失能的时候,无论有多少钱,只要是孤零零的无人关照也未必有人会对你好,甚至哪怕是尽责。
这个很好理解,就像权力失控一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为什么会被医院院子里的景象感动呢,就是有一次也是无意中看到一个老伯伯在跟他的护工聊天,那个护工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我知道阿姨(指老伯伯的老伴)不喜欢我,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但是我还是要说是你们家的三儿子想独吞财产,然后他们俩就开始分析,老伯伯一边听一边捻须点头,一看就是那种正常的不设防的雇佣关系,但是又非常亲切。
那么重点来了,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是否寻找到了与你并没有血源关系的亲人,是可以彼此信任走进对方生活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跟一些朋友聊过,总体的感觉就是要求偏高,“政审”难以达标。其实呢,我觉得这个人不必是财大气粗有钱有势的成功者,不必是满腹经纶丰神俊朗的才子佳人,可以是非常平凡普通的路人甲,只要你们有缘相遇,彼此坦诚相见互惠对方,都有可能在时间的沉浸中成为亲人一样的关系。像陪伴高仓建到最后的助理,像一直和黄宗英老师在一起的小保姆等等,可以说他们的关系甚至胜于亲人。
有人会说他们不就是图钱吗,可是图钱有什么不可以,我们自己的亲人中图钱的人也不在少数。
亲人,并不是一个多么高阶的词汇,都是人,都有着顽强的人性。只要不是“既要又要还要”就都可以理解。也许一开始彼此是有戒备之心的,但是接触下来感觉对方可以信任,同样可以成为亲人一样的存在。
像我们家的护工和保姆,我就必须和他们融为一体,因为生活本身充满了细节和不得已。有一次我爸要上手术台(骨折),我身边实在没有别人,我就抓住我家保姆小黄的手,我说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她说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们总是以为要给陌生人很多很多的好处,许很多愿,画很大的饼他们才可能付出真心,其实也不尽然,只要你有足够平等的、真诚的、契约的精神,是完全可以找到没有血源关系的亲人。有些可能是发小、同学、朋友、知音,有些则完全是不搭界的陌生人,像护工、保安、教太极拳的老师、快递员等等,他们也许并不显赫,但是每当在你困难的时刻都可以缓之以手,能够谈心舒缓情绪,这些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补充剂。
而我们大多数人常常有许多沙龙朋友,就是可以高谈阔论夜夜笙歌的朋友,却没有一起扛事的可以共患难的“亲人”,所以一碰到家里出了塌方事件便备感艰辛,因为以一己之力是没有办法克服各种困难的。
那些自以为情比金坚的沙龙朋友也是不可能陪你五六个小时守候在手术室门外的,我们心里相当清楚这些朋友固然重要但是用途不同。
当然,所谓的与“亲人”相遇也是有机缘和时效的,不见得可以一保到底。可是真正的亲人不是也一样吗,年轻的时候有人答应照顾我们一辈子,结果是我们侍候了人家一辈子;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远离比比皆是;各种变故会改变生活惯有的模式和形态,只要善于发现并且有共情能力,遇到一个后天的亲人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
有些人吓唬年轻人说你不结婚没孩子你完蛋了,老无所养在老人院备受虐待,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我们见过有八个亲生子女还是被弃养的老人,都不算什么罕见的新闻,其中的无奈和辛酸无法一一道来。
所以才说我们只要对人有足够的善意,便有可能遇到从未谋面的亲人。
互联网时代最大的短板就是人人都社恐,人人都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被人麻烦。但是所谓人生就是无数麻烦组成的,每个普通人的实力又很难覆盖自己的各种麻烦,所以才说学习与他人相处是一门学问。
有一位学者说,你可能读到博士后,但是并没有人告诉你怎么跟室友建立良好关系(大意)。
这的确需要胸怀、友善、兼容、真诚和大智慧。
【简介】
张欣,专业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