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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说岭南·陈彦儒】《珠海拾韵》(二章)
来源:《散文百家》 作者:陈彦儒 发表时间:2023-08-04 16:46

一、《鲍俊“一笔鹅”》

一笔写下的“鹅”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密码?

我伫立石溪,望着鲍俊在道光庚戌年(1850年)写下的“一笔鹅”石刻,遥想着那一年三月三——

那天上午,鲍俊带着一众文人骚客赴此踏青。春阳、树荫,他捻着胡须高声诵着《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随行的小厮醒目,立即背着酒囊和行李跑至溪水上流,放下一尊尊盛着酒液的酒杯。

当年的场景是不是如此?三月三修禊是源自西周的传统民俗,《尔雅·释天》中有“祭川而浮”的说法,汉代张衡在《南都赋》写下:“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滨。”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也留有出处:“昔周公卜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流波'。”

八月的凉风吹过我的额头,汗意顿消,我望着“鹅”字,仿佛看到了鲍俊一行在此“曲水流觞”的一幕幕细节——

“逸卿,请赋诗一首。”也许是竹制酒杯,也许是木制小杯,总之,此时酒杯恰巧流到鲍俊坐着的石边,他呵呵笑着,端起杯朝众人回了个礼。随后,鲍俊的目光从建成不久的亦兰亭,移至旁边的巨石。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石块颇像低头觅食的大鹅。鹅,步调从容的鹅,左顾右盼的鹅,高傲的鹅,也许他想起了王羲之著名的一笔鹅,想起传说中王羲之模仿白鹅戏水的脚掌动作锻炼腕力的逸事;也许,他想起学书旧事,想起了年少之时搬桌椅到村里吴氏宗祠门前,临摹横匾被村人取笑的往事……

今天,不妨就以“鹅”为题!想到此,鲍俊回视亦兰亭,现场赋诗一首:“名署亦兰亭,谁作兰亭记?敢说溪鹅书,止学古鹅字。”

随行文友鼓掌叫好,随后又有诗友高呼:“逸卿,能否留下墨宝……”

以气韵疏秀著称的鲍俊笔下的一笔“鹅”,与遒美健秀、行云流水的“书圣”王羲之笔下的一笔“鹅”又有哪些异同?初秋的阳光,从繁密的枝叶漏了下来,望着光影中的“鹅”字,我仿佛再度穿越到道光庚戌年的三月三日——

暮春的风,带着一丝海畔的咸涩,沾着一缕松叶的清香,卷进了溪畔,随后又漂来满山遍野百花的芬芳,载来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的昆虫吟唱曲。

拈笔之际,鲍俊深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凉风,他想到了宋玉在《风赋》中提到“雄风”、“雌风”的说法。宋玉是楚国溜须拍马的高手,与风不同,鹅有雄鹅、雌鹅之分,如果说王羲之的一笔“鹅”是雄鹅,寓刚健于优美,神态多姿,充满了雄鹅威风凛凛的高傲个性,今日不妨仿其笔意挥毫,塑造清秀优雅的雌鹅气质的一笔“鹅”字。

……

177年过去了,踟蹰在石溪,从溪声中,从松涛里,从鸟虫吟唱和蛙鸣声,从远远近近飘逝而去的白云间,我仿佛邂逅到握笔的鲍俊——那是一个被道光皇帝赐以“书法冠场”的进士;那是一个晚年支持青年农民沈亚米等刺杀凶悍强硬的澳门总督亚马喇的才子,那是一个留下众多书画墨宝及佳句“呼童莫扫高人榻,我向松阴伴鹤眠”的文人……

八月的落照洒在溪边,八月的流云带着雨意,我在一笔“鹅”畔遥思鲍俊:鲍俊,您的魂灵依旧徘徊在石溪吗?鲍俊,您知道您“筑台榭,聚名流,觞咏于此”对于香山文化带来的价值和意义吗?鲍俊,晚生有礼了……

二、《我从古代来》

——都怪你,非要去拍东澳岛铳城,晚走一天,我们就遇上台风夜!

你嘟起了嘴:“现在,我们能干嘛,趴在海岛酒店的窗边,看横斜的雨看喝醉的风吗?”

——既来之则安之。

——树倒了,一道道火红的闪电划破天穹,海面上一团团此起彼伏的白头浪涌着,泊在码头的轮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个醉后找不到回家路的酒鬼,难道我们上海岛就为了看台风吗?酒店停电了,航班停航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傻傻地呆着吗?

——要么,我们一同玩个冥想游戏:我从古代来……

不久之前,和朋友去了几个海岛,不巧,拍摄没留意时间,待匆忙赶到码头时航班已离开了。只好多呆一天,没想到却迎来了台风夜。这个停电的晚上,我们倦缩在床头,开始玩“我从古代来”的冥想游戏!

——大约在3000多年前,百越人中的一支来到如今的高栏岛定居。你是部落巫师的女儿,跟我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伙伴。

当你的胸脯悄悄鼓起的时候,巫师就不允许你再来找我了。那时,部落酋长的宝贝儿子看中了你,巫师也想攀上这门亲戚,他知道酋长百年之后,位置铁定会传给这个儿子的。

可是,你的心里装的全是我,为此,巫师琢磨了半个月,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借部落祭祀之际,巫师向酋长献了一个计策。

酋长听了后,立即拍板:派我到宝镜湾去,要求在山巅巨大的岩石铭刻部落祭祀的场面。酋长希望,将宗族的荣誉永远刻在坚硬的石头里。

太阳升起的时候,睡眼惺忪的我从石头缝底爬起来,手持青铜工具,执石为器,在坚硬的石面上凿着一堆涌现在心头、涌现在脑海的意象:凿跳舞的场面,我想起篝火下你曼妙的身姿,你的长发飘在风中,波光流转的眼珠,衬着弯弯的蛾眉,为俏丽的脸庞增添无限神采,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旋转的你……

当我划出波浪的轮廓,我分明看到,那次赶海的瞬间,你放下竹兜,捧起浪花朝我泼来,我们在沙滩打起了水仗,最后,我们一起滚在沙滩上,你的樱唇贴在我的唇角……

刻出船头,我微仰着头,屏心静气向苍天祈祷,祈祷在下一个祭祀的庆典时刻,悄悄约上你私奔。也许,划着部落的独木舟,顺着海岸线逃亡,我们在遥远的远方,能找到一座可以栖身的海岛……

送饭的老人上来了,他说你被捆着嫁到了酋长家里,他说,你哭得眼睛都肿了,额头在石头上叩得乌青乌青……

老人的话音没落,刚吃饱就拿起石头,握着青铜工具正凿着船身的我停了下来,“啪”的一声,青铜工具砸中我的脚背,又弹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血,一股鲜红的血从脚背涌出,紧咬着嘴唇的我盯着伤口没吭声,我的嘴唇在抖,我的身子在抖,我的心也在抖……

——你还记得南宋祥兴二年吗?对,也就是1279年的崖门。

你和张世杰护卫着年仅7岁的皇帝赵昺逃到新会崖山,此前,文天祥在海丰五坡岭生擒,遇到台风的宋端宗因帝舟倾覆,落水染病,刚在前一年崩逝。

当时,群臣都想着离去,是你站了出来:“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将焉置之?古人有以一旅一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具,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为国邪?”你带头与众臣立卫王为帝。

1279年正月,张弘范率元军攻至崖门,三面包抄。面对战情,张世杰否定了谋士关于占领海湾出口西撤的建议,他为了防止面临崩溃的士兵逃亡,也为了防止翻江倒海的台风吹走船只,在这一片潮汐出入之处,使了一招臭棋——把千余艘大船牢结成一字阵,“中舻外舳,贯以大索,四周起楼栅如城堞,奉宋帝居其间。”

你曾经质疑过,但是张世杰并没有听你的见解,年幼的皇上也没有表态。为了防止几年前焦山之战遭遇元军的火攻,张世杰要求士兵在战舰外皆涂满湿泥,又“缚长木以拒火”

唉……唉,张世杰是空有忠心的忠臣,他摆出这个无法主动出击,又无法派船迅速支援受攻击船只的死阵,最终,决定了失败的结局——当年正月十三,崖门大海战开战,张弘范指挥元军猛攻宋军阵营,派人在木柴上浇上膏油,乘风纵火,但宋舰事先涂泥,火攻并未得手。其后,张弘范派张世杰外甥三入宋营劝降。

面对外甥,张世杰大义凛然回应:“吾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不移耳。”劝降不成,张弘范命水师封锁海湾,派陆军断绝宋军汲水及砍柴道路。

我还记得那天,小儿高烧,嚷着喝水,你舀了一碗海水,他喝下咸涩的海水之后,立即呕吐不已……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被断水路的将士们只能啃干粮,饮海水为生……

你还记得吧,我最怕看到你凄然落泪的场面,面对着啃干粮把嘴唇都啃裂的士兵,你在落泪;面对着高烧说胡话的小儿,你在落泪;奔走船头北望故土,你还在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绝望时,每当看到这些悲惨的场面,我的心就形如刀割!

你还记得吧,二月六日张弘范用伏下伏军的船楼,在矢雨下驶近宋船,两边船舰接近,元军鸣军撤布交战,连破七艘宋船,张世杰率余部十余艘船舰斩断大索突围而去。

你还记得吧,位于舰船中间的皇帝的船无法突围,你瞪着血红的眼睛,拔剑逼我和儿女跳海,然后你跪在小皇帝面前:“国事至今一败涂地,陛下当为国死,万勿重蹈德祐皇帝的覆辙。”年仅8岁的皇帝慌张地盯着你的脸,他摇了摇头,绝望地喊了一声后连连摇头,你叩了一个又一个头,低沉的声音字字泣血:“德祐皇帝远在大都受辱不堪,陛下不可再受他人凌辱。”你起身背起不知所措的皇帝,用素白的绸带把皇帝与自己的身躯紧紧束缚在一起,然后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向船弦……

天亮了,风还没有停,骤雨扑打着玻璃窗,时不时,一道炫亮的闪电划过,你俯在我的怀里,睡得很香,我摸着你的秀发,摸着你白里透红的脸庞,慢慢念叨着:“我从古代来,亲爱的,我从古代来……”

作者简历:

陈彦儒,广东兴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了《放牧星群》《白天失踪的少女》《印象兴宁 水墨珠海》《新闻课——如何学会与读者“拍拖”》《浪漫珠海:我从古代来》等书。

其中《白天失踪的少女》获得了2015年首届报业文学奖年度长篇小说大奖。《新闻课——如何学会与读者“拍拖”》获首届珠海文艺评论奖;散文集《浪漫珠海:我从古代来》获得第四届苏曼殊文学奖……

作者的《新闻课——如何学会与读者“拍拖”》被清华、人民大学、复旦、武大、中国传媒大学、浙大等1200多家高校图书馆和国家、省市县区图书馆购买收藏。据《中山日报》《梅州日报》、中国作家网等媒体报道,一些高校教授在上新闻专业课时,常常会援引本书一些观点及新闻案例去解读新闻理论。

作者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天津文学》《青春》等名刊,被多本选刊转载,还有9篇散文全文被百度百科词条收录。

(本文首发《散文百家》2023年8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