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的嫩头,我的家乡叫豌豆头,但将 ‘豌’字读成‘安’。云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颠。我的家乡一般都是油盐炒食。云南、四川加在汤面上面,叫做 ‘飘’或‘青’。不要加豌豆苗,叫‘免飘’;‘多青重红’则是多要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火锅,在涮了各种荤料后,浓汤中推进一大盘豌豆颠,美不可言。”
这段话是抄的,源自美食大家汪曾祺先生的《食豆饮水斋闲笔》。文章写于1992年,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几个月,领导不放心让我独当一面,做的是文字修改、校对工作,闲得蛋疼的我对这段文字还认真地“修改”了几处标点符号,觉得分号和有的句号有可商榷之处。汪老的文字一向平实温暖,内容也是丰富得很,简单几句,把豌豆是什么,将几个地方不同的叫法和做法写得明明白白。
把食物讲明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明是豌豆的嫩头,叫豌豆尖才对,可在广东,它居然被称为“豆苗”。把豌豆的嫩芽连叶带茎掐下来,过后还会继续生长,而“豆苗”,准确地说,更像是“豆芽”,将豌豆泡发后给水,或者土等营养物,就能长出翠绿的豌豆苗,它是刚生长出来的豌豆,掐下来也就结束了它的一生了。这个错误的叫法,由于“约定俗成”,错的也就变成正确的了。老广不仅“豌豆尖”叫成“豆苗”,还把豌豆叫成“荷兰豆”,这种南北极大的差异,源自于豌豆传入中国两条不同的路径。
豌豆原产地中海和中亚地区,在我国,它还有其它名称,比如青豆、麦豌豆、寒豆、雪豆、毕豆、麻累、荷兰豆、回鹘豆,最后两个名称“回鹘豆”和“荷兰豆”,就说出了豌豆传入我国的两条路径。一条路径是由中亚,经我国西北传入,时间最迟不会迟于汉朝。成书于战国到西汉之间的《尔雅》,里面就有“戎菽豆”,有专家推断应该是豌豆,但更多专家认为是大豆。“戎”是古时西部地区少数民族的统称,大豆和豌豆都从中亚经由我国西部少数民族传来,我更倾向于是大豆。到了东汉,当过辽东太守、尚书的农学家、文学家崔寔(shí),写了反映东汉晚期世族地主庄园全年的家庭事务计划的《四民月令》,据说里面就有栽培豌豆的记载,如果此说是真,就可以比较确切证明那时豌豆已经到了中国。我手中比较确凿的证据是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大豆第六”中说到:
张揖《广雅》曰:“大豆,菽也。小豆,荅也。豍豆、豌豆、留豆也。”
这里就提到了豌豆,说“豍豆和豌豆都属于留豆”,“留豆”不是一种豆,而是说这些豆越冬二年生。《广雅》成书于三国,作者张揖是魏明帝时的博士,他鉴于《尔雅》一书所集训诂很不完备,对《尔雅》做了“扩版”。《广雅》的这番记述,佐证了豌豆在三国前就已经到了中国。至于为什么叫“豌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得很明白:“其苗柔弱宛宛,故得豌名。”
另一条路径是由荷兰人和华侨从海路带到中国东南沿海,时间大约在17世纪。那时荷兰人凭借强大的海上舰队统治了东南亚、台湾和南洋诸岛,从世界各地带来各种舶来品,荷兰豆便是其中之一。乾隆初年的《台湾府志》中就记载:“荷兰豆,种出荷兰,可充蔬品煮食,其色新绿,其味香嫩。”荷兰豆先是在台湾种植,漂洋过海的华侨们又把它带到东南沿海,老广就沿习了“荷兰豆”这一叫法。
从汉朝就到了中国的碗豆,为什么不由北方扩展到南方,而是等到十七世纪后才由荷兰这条路径到广东呢?答案是农业科技的进步。豌豆本为半耐寒性作物,喜温和湿润的气候,不耐燥热,适宜的地方是我国的中部,西部和东北部地区,比如四川、河南、湖北、江苏、青海、江西就是豌豆的主产区,在农业科技不发达的古代,相对高温的广东,不太适合豌豆的生长,直到十七世纪,荷兰人把豌豆带到台湾和东南亚,那时的农业育种水平已经比较高了,培育出适合高温环境的豌豆,于是在广东落地生根,被称为荷兰豆。物种的进化很神奇,豌豆很接地气,适应不同地方的气候,长出的样子略有差别,这让不同地方的人很容易有意见分歧,好玩的是,在荷兰,荷兰豆被叫为“中国豆”。
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里写了一个元修菜:
东坡有故人巢元修菜诗云。每读“豆荚圆而小,槐芽细而丰”之句,未尝不实搜畦垄间,必求其是。时询诸老圃,亦罕能道者。一日,永嘉郑文干自蜀归,过梅边。有叩之,答曰:“蚕豆,即豌豆也。蜀人谓之‘巢菜’。苗叶嫩时,可采以为茹。择洗,用真麻油熟炒,乃下酱、盐煮之。春尽,苗叶老,则不可食。坡所谓‘点酒下盐豉,缕橙芼姜葱’者,正庖法也。”君子耻一物不知,必游历久远,而后见闻博。读坡诗二十年,一日得之,喜可知矣。
这是一则一头连接着美食,一头连接着友情的感人故事。苏轼因乌台诗案后,开始了他人生一贬再贬的苦难历程。第一站来到了黄州,职务是“团练副使”,其实是挂个虚名,无职无权,相当于“监视居住”,只有一份微薄得不足以养家糊口的工资。彼时的状况,苏轼自述“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léi xiè)之中。惟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nú)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以为死”。所幸当时的黄州太守徐君猷对苏轼关爱有加,在苏轼居住地的东边划了数十亩坡地供其躬耕,以解乏食之困,苏轼自此取号“东坡”。
“亲友至于绝交”,但还是有例外的,其中就有苏轼的老乡巢谷。巢谷,字元修,能文能武,义薄云天,从四川徒步来到黄州看望苏轼,带来了家乡的蔬菜“巢菜”的种子,苏轼就在“东坡”上播下了巢菜,巢元修也留在黄州陪伴苏轼一段时间,并负责教授苏轼的两个儿子。苏轼为此写了一首诗《元修菜》记述此事,诗有小序云:
菜之美者,有吾乡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元修云:“使孔北海见,当复云吾家菜耶?”因谓之元修菜。吾去乡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元修适自蜀来,见余于黄,乃作是诗,使归致其子,而种之东坡之下云。巢元修所说的“使孔北海见,当复云吾家菜耶?”,意思是:假如孔融见到了巢菜,一定会说是我们老巢家的菜。孔北海就是孔融,这事怎么与孔融扯上关系呢?
对,这里的孔融,就是“孔融让梨”的孔融,这与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的一个故事有关。说的是孔融十岁那年随父亲到达京城洛阳,当时,名士李膺在洛阳任职,如果不是名士或者他的亲戚,门人一般不通报。孔融想看看李膺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登门拜访。他对门人说: “我是李君的亲戚。” 守门人通报后,李膺接见了他。李膺问他说:“请问你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呢?” 孔融回答道:“从前我的祖先孔子和你家的祖先老子有师资之尊(孔子曾向老子请教过关于周礼的问题),因此,我和你也是世交呀!”当时很多宾客都在场,对孔融的回答十分惊奇。后来太中大夫陈韪来到李膺府第,宾客把这件事告诉他,陈韪却不以为然地说:“小时候聪明,长大后就不一定聪明。”孔融立即反驳道:“那么您小时候一定很聪明吧。”陈韪无话可说。
少时了了,大未必佳
孔融是孔子的第二十代孙,但李膺不一定是老子李耳的后代,有个姓就扯上关系,所以巢谷说巢菜是“吾家菜”,苏轼则更进一步,干脆把“巢菜”叫为“元修菜”。林洪只关注苏轼的《元修菜》这首诗本身,没有去认真研究这首诗的序,不知道“元修菜”就是巢菜,而巢菜就是碗豆尖,“读坡诗二十年,一日得之,喜可知矣。”不过这怪不得林洪,古代文人作诗喜欢用典,弯弯绕绕太多,联想和资料不够丰富,还真不好理解。巢谷给苏轼带来了家乡的巢菜,苏轼自此在异乡也能吃到家乡的豌豆尖。人在落泊时,尤其容易思乡,家乡的豌豆尖,既解乡愁,更解爱恨情仇,苏轼的仕途急转直下,但他的文学成就却迎来了波澜壮阔的一个个高峰,其影响力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
巢谷陪伴了苏东坡十个月后走了, 他是个不媚上的人,这一个性在苏轼复出后表现得淋漓尽致。元丰八年,苏轼东山再起,奉诏赴汝州就任,不久又入汴京,可谓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其时,他的弟弟苏辙更是官拜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兄弟二人“内翰外相”,位高权重,荣华造极。然而,这时巢谷却不见了,当苏东坡思念巢元修,并托人四处打听,仍不知其在何处。待苏轼再次贬谪海南时,已经七十三岁的巢谷,不顾“其老且病”,先是到循州,即今天的广东龙川看望被贬的苏辙,又从龙川欲万里步行到海南,见孤危中的苏轼。苏辙制止他说:“君意则善,然自此至儋数千里,复当渡海,非老人事也。”巢谷说:“我自视未即死也,公无止我!”苏辙制止无效,见他只有不足几千钱,“予方乏困,亦强资遣之”,虽然自己也困难得很,硬是凑了点钱给巢谷当路费。
巢谷带着苏辙资助的钱,雇了一个人当帮手就出发去海南了,到了新会,这个帮手携款逃跑,巢谷一路追到新兴,终于抓住这个“蛮隶”,可惜一场大病让巢谷一病不起,最后死在新兴。巢谷也因此与广州结缘,据说巢谷葬于广州白云山,巢谷之子巢子寅一族也落户于从化吕田,今天从化吕田黄迳巢氏大宗祠所供巢氏始祖就是巢谷。
尽管巢谷与广州结缘,但被苏东坡称为“元修菜”的豌豆尖却始终没能成为老广的贵宾,老广喜欢的还是菜心、生菜等,豌豆尖偶尔出现,也是路人甲。而在四川和江浙沪,豌豆尖才是蔬菜中的主角,不论炒还是烫,打火锅还是做凉拌,那股清香和纯粹,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巢谷与苏轼、苏辙的友谊,豌豆尖可以见证,四川人对豌豆尖的热爱,也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四川有资格把豌豆尖做为他们的代表菜。川人的性格,自带着执着和认真,朋友圈中的四川朋友,也是认真的与你相处,那种真诚也令我感动。四川的朋友,我们下次相见,可别忘了再上一碟豌豆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