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名编剧南海十三郎,是江太史公的十三子,名为江誉镠。
他甫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于是养成了桀骜不驯又孤僻敏感的性格。他少时极其顽劣,流传有火烧校长蚊帐而被逐出校门的轶事,却也遗传了父亲的聪敏和文艺气质,自幼喜爱粤剧,日日如大老倌一般自哼自唱。父亲请梅兰芳到太史第小住,他得父亲准许陪伴在侧,蒙受熏陶。大学时,十三郎成功改编莎翁戏剧,初试啼声就在粤剧界崭露头角。
十三郎在香港学医时,经历了一段刻苦铭心、改变人生轨迹的爱情。他与广州同学的姐姐陈马利相恋,两人鱼雁往来,虽不能常常相会,却纸笺传情,心有灵犀。但陈父认为十三郎是纨绔子弟,反感两人痴恋,便送陈马利返回北平。不料这一别后,陈马利便病入膏患,来信称不愿贻误十三郎终生,从此决绝,不再相见。十三郎焦急如焚,频频去信,却再也没有收到恋人的回应。
痴念不止的十三郎不顾前程,决然从港大退学,准备到北平陪伴陈马利,谁知,途经上海时就接到其死讯。伊人已逝,生离骤成死别,再无觅处。犹如投林的飞鸟忽而失了家园,十三郎不再北上,也不愿南返,在上海孤身游荡,旅病穷愁,万念俱灰。
所幸,一年多后,行尸走肉的十三郎偶遇陈马利的旧友,因其称陈马利生前遗愿是有痴心人为她创作人生的伤心痛史,于是,他重拾笔墨,创作了粤剧《梨香院》以志不忘。
痴人十三郎,在失去爱人的痛苦泥沼中终于抓住了戏曲这根稻草,一片破碎的冰心,得以付诸纸上,得以在声声“查笃笃撑”中砺沙成珠。从此,不同于父亲江太史在各界各行施展拳脚,攻读了医学和法律且成绩优异的十三郎,毅然投入了戏曲编剧的终身事业。
戏曲又带领着十三郎从小儿女的痴情进一步迈向了为国为民的忠肝义胆。十三郎的九兄江誉题是抗日英雄谭启秀的副官,九兄的英勇大义令十三郎深深触动,于是他开始创作抗战爱国剧本,并常常往返穗港两地参加救亡运动。
江太史率全家赴香港避难时,十三郎在日统剧场里排演抗日救亡剧目,率众大唱《义勇军进行曲》,歌声雄震,群情激昂。而后他遭到日军通缉,被迫逃亡。
抗战时,戏剧工作者多在后方,唯南海十三郎带领着救亡粤剧团亲赴前线,自谓“曲江南雄之役,踏遍峻岭崇山,冰天雪地,历险如夷,血战后归来,衣物均尽,孑然一身,犹以为荣”。战火之中,演员的数目每天都在减少,十三郎就根据当下幸存人数,即兴创作戏剧鼓舞士气。为了拒绝为伪军演出,他学梅兰芳削发断手,称伤不出。
无书生之怯弱,有文人之高洁。即便在战场上创作,十三郎坚持要写有情有义之词,做大仁大义之戏。他怒斥以女人大腿“慰劳”军心的演出,既不尊重女性,又是出卖国家的汉奸表现。因看不惯另一劳军剧团的媚俗戏码,他与团长任惜花大打出手,因此受到粤剧界的排挤。
战地孽火,从未动摇过十三郎对戏曲艺术的痴痴狷介。他对徒弟唐涤生说,今后的时代,观众的文化水平一定比当下更高,切不要埋没自己的文采,作媚俗剧本去迎合当下。在他们师徒之后,粤剧剧本艺术水准极大提高,出现了《帝女花》《紫钗记》《凤阁恩仇未了情》等经典剧目。
十三郎常常批判某些香港电影过于媚俗,有伤风化,得罪业界同仁,然而他坚持“士可死,志不可屈”,不愿同流合污。这位本可凭出色的编剧才华在香港电影界名利场挣个盆满钵满的富家娇子,落得个穷困潦倒,终不改其痴。
从小娇养的公子哥儿、文弱敏感的艺术家,凭着对国家和民族的信仰,浴血于炮火狼烟,但戏曲并没有成为这位戏痴永恒的精神乐园。战后,当戏曲锣鼓声响起时,十三郎因为在战争中精神受创,常误以为是炮弹袭击,惊恐哀嚎,夺门而逃。曾经拯救了他、给了他艺术生命的戏曲,而今却频频触动他敏感痛苦的神经。他精神失常了。
1949年冬,精神错乱的十三郎只身流落香港街头,腋下夹一叠报纸,口中喋喋叨念国事时局和亲友家人。路人呼其姓名,他缓缓回头,怔然,又不发一言离去。亲友赠他钱财,他愤然扔回,只接受大排档施予的食物。“死却嗟来食,穷途吐哺仁。”这是十三郎用一生践行的座右铭。
十三郎的这段人生在电影和话剧中均有艺术化的表达:他手持白纸,衣衫褴褛,人人笑他痴癫,殊不知那白纸上是世人俗眼看不见的“雪山白凤凰”。他的艺术生命已在战场上牺牲,但皑皑雪山之上,无瑕如霜的凤凰仍然风骨铮铮。
1955年前后,十三郎在香港得知父亲死讯,精神大受打击。他在中环街头激情“演讲”,被英警抓捕后送入精神病院。这一段故事被作为话剧的开场,十三郎蓬头垢面,架着一副掉落一块镜片的金丝眼镜,说道,他丢了两只鞋,一只被日本仔偷了,一只被英国佬偷了。在精神病院中,他常常来回踱步,沉默不语,作沉思状。
入院近三十年后的秋天,这位创作了一百多部剧本的天才剧作家在精神病院孤单离世。话剧中对他的去世表达得更加富于象征性:十三郎丢开了金丝眼镜,倒于街头,那张“雪山白凤凰”盖在了他的脸上。对爱情至痴,对艺术至诚,对国家至忠,南海十三郎这颗心,纯洁无暇,遗世独立。
话剧里,南海十三郎说,人人追逐的股票、生意等等或许眼前如火如荼,百年后却已经是过眼云烟,只有文学、艺术是长久的,一出好戏,即使过了几百年,还是有人传唱。
江太史是影响了广东、乃至中国近代史的人,但如今能让人记起他的,还是“哦,是‘太史蛇羹’的太史啊”。十三郎只是一名编剧,但他和徒弟唐涤生提升了粤剧的艺术高度,对电影、流行乐影响至今。太史蛇羹不一定都吃到过,《帝女花》有谁不会哼两句呢?文学、艺术的生命诚然是长久的。
在精神病院中的南海十三郎回忆父亲晚年所作之七绝:“了然色相绝纤尘,白水黑山镜里身。只手排云天外立,看来如我更谁人。”十三郎乃自作七绝:“归来百战厌嚣尘,一路归程剩一身。只手耕耘天欲雪,壮怀如我更何人。”
享尽富贵者了然色相,至情至性者厌倦嚣尘。啖尽美味、享尽荣华的江太史,一生看遍多少锦绣花团,最终眼中还是“白水黑山”。而纯如雪、坚如冰的南海十三郎,那个整日顽皮、只有戏台开锣才能乖乖坐定的孩童,那个敲着鼓点、口中频出金句的天才少年,后来戴着破碎的眼镜,孤身彳亍于繁华的香港街头,思忆童年的太史第、江兰农场、家人、爱人……我实在难以想象,他是怀着何种心情,吟出一句“归来百战”呢?在这无以为家的世间,他只道是一路归程,寒天欲雪,壮怀不改。
痴人正是十三郎!他痴于情,爱人在侧时他丹诚相许,爱人离去时他飞蛾扑火。他痴于艺,于怡红快绿中苦心孤诣,于战火乱世中推敲琢磨。他痴于家国,执笔为戈,毅然从戎,独清独醒,确然不群。
十三郎去世至今四十载,并非那么久远,但这世界也已经变化了许多。数十年人与事更新迭代,痴人苦苦执着的爱与艺、国与家,已成纸上的一笔故事。而苍茫天地间,仍有不绝于耳的回响,伴着后人的殷殷唱和。
(注:本文照片为公开剧照、海报。)
名家简介
林铄倪,广东汕头人,岭南文化研究院青年理事会成员,汕头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千年古城与百载商埠》《尝一口城市灵魂》等发表于《广州文艺》,《月圆时》《正月初九好日头》等发表于《汕头日报》。
名家简介
江冰,文化学者,专栏作家,文艺评论家。广东财经大学教授、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长、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首席专家、广州市人民政府聘任广州城市形象品牌顾问。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最有影响力学者。著有《浪漫与悲凉的人生》《中华服饰文化》《新媒体时代的80后文学》《酷青春》《这座城,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老码头,流转千年这座城》《岭南乡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