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襄阳郡到白帝城
英奇
作为一个三国迷,我对号称“一座襄阳城,半部三国史”的三国圣地襄阳郡早有耳闻。这个夏天,我终于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三国古迹探访之旅,准备从襄阳游览到奉节,用这浓缩的两日感受季汉由盛而衰的历程。
初进襄阳,首先想到的字眼是辽阔。湖北虽位于秦岭淮河线以南,却已有了几分北地的辽远清旷。日暮时分,微凉的晚风托起一阵阵喧嚣的蝉鸣,澄澈的天穹抹开一痕痕绚丽的霞霓,汉江水无言东流去,古城墙亦静默伫立。目之所及处皆是霞光笼映,天朗气清。此地虽非建康,但还是想引一句辛词来描述所见之景——“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夜幕渐垂,汉江对岸高楼大厦的荧屏也纷纷亮起,在江面投下五光十色的摇曳灯影。襄阳曾用名襄樊,取襄阳与樊城各一字组成,江这边是襄阳,江那边是樊城。不知此处是否确为三国时刘备携民渡江处,但眺望着铺满灯辉的宽阔江面,仍不禁感叹刘备携十余万平民渡江是何其惊人的壮举,黎民百姓又是如何地思得明君,即使是扶老携幼、将男带女也要追随刘备的渡舟。而如今,驾车渡江只需五分钟,江面亦有数艘金碧辉煌的游轮劈波而行,天堑已成通途。可惜现在非节非日,江岸不允许燃放孔明灯,否则在刘备昔日携民渡江之地,今日得见孔明灯的盈盈火光,也别是一番风景。
从汉江畔归来,我们将三国的时间线稍稍倒带,于第二日造访了诸葛亮躬耕垄亩、刘备三顾茅庐之地——古隆中。此地虽颇为荒僻,却确为隐逸静修之处。放眼望去,有崇山峻岭连绵不尽,亦有清流素湍奔涌不息;有接天莲叶亭亭袅袅,亦有参天古柏郁郁青青;有林鸟掠空、鸟啼宛转,亦有树蝉振羽、蝉鸣鼓噪。无怪乎卧龙、凤雏、水镜、元直等一众荆襄名士皆隐居于此,丞相“淡泊”、“宁静”的家训,与此景最相适宜。
沿山路而上,便能看见据传为刘关张三人拴马的古柏,以及诸葛亮寓居的草庐之所在。
推开柴扉,踏入小院,走进屋内,我也算是顾了一回茅庐。每每想到刘备是在汉献帝建安十二年的隆冬先顾了两次茅庐,又在来年开春时节再顾了一次方才求得军师出山,便觉得这一时间节点也颇有意味。在这冰雪消融、万物苏生、枯木逢春之时,刘先主推开了丞相的门扉,亦推开了问鼎华夏的大门。然而这日迟梦方醒的草堂春睡大抵是丞相的最后一觉好梦了,因他此后无一日不是殚精竭虑、夙夜筹谋,当真是“两表酬三顾,一对足千秋”。刘备与诸葛亮鱼水遇合的故事已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但每每重温,仍觉感动非常,为刘备的知遇,为诸葛亮的酬报,为两人高山流水的情谊。
草庐虽小,诸葛亮却正是在此为刘备擘划了三足鼎立的蓝图。《隆中对》不过三百字,却为刘备定下了联吴抗曹、据守荆益、广揽贤才、绥抚夷越等谋略,为季汉建国铺好了道路。以前读《隆中对》总觉得可惜可叹,因诸葛亮的策略固然妙绝,但最终却未能践行彻底,季汉亦始衰于刘备兵起巫峡,招致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然而此次在古隆中重走三顾路、再读《隆中对》,又有了另一番感想:明君贤相总是相辅相成的,若非刘备愿意委自枉屈求谒诸葛亮,用其谋略,使其总揽军事,那么这一篇《隆中对》或许都不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更不必说推进到“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这一步了。
离开隆中时,两畔芙蕖灿灿,一路禾麦青青。虽霸业终未成、汉室终未兴,但从此处走出的汉昭烈帝与季汉丞相,早已镌刻在了史书经传、诗词歌赋、小说话本中,为无数人所追思和铭记。
傍晚离开襄阳,搭乘一个半小时的高铁,便到了奉节。一出高铁站,江岸的群山便化作参天耸立而绵延不绝的黑影扑面而来,使人不得不直面大自然的磅礴气势,为一种原始的力量所震撼。此时虽已入夜,港口却船只星罗棋布、灯火熠熠荧荧,在漆黑一片的暗夜中圈点出山与水的分界线,好似漫天星斗掉落水面。奉节有些山路不设路灯,让我这个习惯于灯火通明的人颇感不适应。不过,恰是这样的昏黑夜色,与古人所眼见之景更为接近。乘车驶过江崖,浸泡在浓郁如墨的夜色中,杜甫笔下的石上藤萝月、洲上芦荻花仿佛就在眼前。
与襄阳不同,在奉节旅游是一个边行走边发现的过程。虽早已知道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和刘备的白帝城托孤发生于此,但直到踏上白帝岛,才知杜甫的千古第一七律《登高》正是寓居此处所写,才知刘禹锡的《竹枝词》亦是采此地民歌之调律而作。夔州在古时当属荒僻凄冷之地,杜甫和刘禹锡均是被贬于此。然而有趣的是,泛舟同一弯澎湃长江水,登临同一方巍峨白帝城,杜甫看到的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沉郁悲怆,刘禹锡看到的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柳暗花明。千年奉节城仿佛一轴古卷,不曾变易、始终如一,任由从古至今的文人墨客在卷上赋彩设色,绘写各自的喜怒哀乐,描画各自的心绪情思,因而成就了一座风姿万千的诗城。
沿白帝城拾级而上,可见远处的夔门陡峭狭窄,岩块如刀削般直耸,崖上无一草一木。灼灼日光下,长江自天际弯绕而来,潮水拍撞在城墙边,砯砰作响。虽暑热蒸人,但怀揣着对季汉君臣的追思,每登上一级阶梯,都感到心中的敬意又多一分。
抵达山顶的白帝城,心中不由得勾起阵阵感叹。昨日古隆中的清雅宁静尚历历在目,耳畔仿佛仍能听见夏蝉的噪鸣。而今日,蝉鸣虽依旧,眼前却是另一番风景。简陋古旧的诸葛草庐换作了恢弘气派的白帝庙,然而彼时风华正茂的刘备已垂垂老矣、病骨支离,诸葛亮亦年近半百、鬓已星星。自三顾茅庐以来,诸葛亮辅佐刘备联孙吴、抗曹魏、取荆益、治政事、揽贤才,至刘备病逝白帝城,已历十五年。
而走过他们的这十五年,我只用了一天。
仿佛能看见,丞相昨日还在意气风发出隆中,筹画天下三分之局势,亟盼兴复汉室、重书汗青;今日便已折戟沉沙归白帝,泣领先主托孤之遗诏,难求成就霸业、重振三军。自隆中始,明君贤相走过了博望的小试牛刀、新野的烈火燎原,走过了江夏的唇枪舌剑、赤壁的烟焰漫天,走过了猇亭的火烧连营、夔关的八阵风起,走过了汉中、襄阳、樊城的飘摇烽烟,走过了荆州、益州的动荡风云。彼时在古柏处拴马的关羽、张飞已辞刘备而去,与诸葛亮同隐南阳的庞统也已凤落雒城,而在白帝,竟也到了刘备与诸葛亮的诀别之时。从隆中到白帝,记录着明良千古的始与终,牵系着泱泱季汉的盛与衰,见证着皇皇昭烈的成与败。悠悠年岁被压缩在了弹指一瞬,回想起三国的千种谋略、万般情义,怎能不扼腕叹息、临卷涕零。纵使夔门阅尽千帆,白帝惯看风月,亦应惆怅此情难寄。
虽说难诉登临意,诗城奉节却仍留下了无数吟咏季汉往事的诗篇,而诗圣杜甫的夔州诗又最负盛名。环绕江心岛,可见“松柏参天长”;踏进白帝庙,可见“君臣祭祀同”;眺望瞿塘关,可见“江流石不转”……因而游览白帝城,不仅是在重温三国的断肠言,亦是在新拾杜甫的玲珑句。
青山排闼相送迎,碧水拂堤渡来去。前人的脚印重重叠叠,堆砌成了巍峨耸立的白帝城。而我今日亦蹈足于此,与前人同登一山、同渡一水、同忆一事,吟诵同样的诗歌,体悟同样的思绪,又何尝不是一份宽慰,一种幸运。
作者:李樱琪,中山大学中文系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