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说岭南】费勇|能有多大事呢?吃茶去
  • 来源:潮人潮学
  • 作者:费勇
  • 发表时间:2021-12-17 10:41

每次到潮州,朋友带着去见朋友,总是在喝茶。见你来了,只说坐下,喝茶,慢慢聊。

不断有人来,也是坐下,慢慢聊。期间有人起身,说你们慢慢喝,我先走了。这样来来去去,认识的,不认识的,坐在一起,喝茶,云淡风轻。

潮州人喜欢说:“没有什么事是喝茶解决不了的。”云淡风轻的喝茶之中,世间的沉重,好像随着茶香和水雾,袅袅而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很喜欢潮州,倒不是喜欢它的什么风景,而是这种见面就坐下喝茶慢慢聊的风情,喜欢这种把磕磕碰碰消解在泡茶喝茶的你来我往之中的古风犹存。

前几天在潮州,要上课,嗓子哑了,以为讲不了。不想,喝了几口茶,开讲,一边讲一边喝,喝着喝着,又讲了一天的课。真的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喝茶解决不了的。

1073年,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有一天病了,不太舒服,坐在家里无聊,更加不舒服,就一个人到西湖游览了净慈、南屏、惠昭、小昭庆这些寺庙,天快黑了,又去孤山拜访惠勤禅师。禅师请他喝茶。七碗茶下去,病痛居然消失了。

苏东坡写了一首《游诸佛舍,一日饮酽茶七盏,戏书勤师壁》:  

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

第一句写的是维摩诘,佛教里有名的居士,有一部佛经叫《维摩诘经》。维摩诘虽然身处红尘,内心却早已觉悟,所以,即使生病,也不是真正的病。

第二句写的是谢灵运,东晋时候的诗人,醉心于山水之间,所以,虽然在家里,其实已然忘家,在山水之间。

第三句写魏文帝有一颗仙药。第四句写病了,并不需要魏文帝的仙药,只要卢仝的七碗茶就可以了。

卢仝是唐朝人,被称为茶仙。写《茶经》的陆羽被称为茶圣。而卢仝因为写了《七碗茶歌》,写出了喝茶的最高境界,就被称为茶仙。

《七碗茶诗》是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的一段,讲了喝茶之后的奇妙感受。

第一碗茶喝下去,喉咙感到了滋润;

第二碗喝下去,孤单郁闷不见了,喝着茶就算一个人,也好像有老朋友和你在聊天;

第三碗喝下去,文思枯竭的人,也能灵感泉涌,下笔若有神;

第四碗喝下去,微微冒汗,平生那些愤愤不平的破事,都从毛孔里散发了;

第五碗喝下去,身体肌骨感到清爽;

第六碗喝下去,好像打开了灵犀;

第七碗喝下去,了不得,腋下习习生风,要羽化登仙了。

蓬莱山,在哪里呢?我卢仝喝了七碗茶,要乘着清风归去。

一碗喉吻润, 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 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 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唐宋时候,禅院里把七碗茶演化成了一种禅修,或养生。前不久,我去天台山,在通玄寺的茶室,跟着茶师傅学习了七碗茶的喝法。融合了打坐、呼吸、吐纳的一种练习。

喝七碗茶,慢慢喝,将近一个半小时。

天台山的周边有点混乱,但在山间,还保留着两三间古朴的寺院,如智者大师塔院、古方广寺,一进去,就到了唐诗宋词里。有些朋友惊讶:太像京都了。

其实,不是天台山像京都,而是京都的寺院像天台山。当年日本的僧人,漂洋过海,来到天台山,学习佛法,还学会了喝茶,还把天台山华顶上的茶叶种子带回了日本。

中国人经历的乱世太多,那些美好的往事常常湮灭在岁月的蛮荒里。

从前的赵州禅师,在自己的寺院里,见到一个和尚,问他:“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和尚回答:“来过”。赵州马上说:“吃茶去。”

又来了一个和尚,赵州又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和尚说:“没有”。赵州即刻说“那吃茶去。”

旁边主管寺庙里事务的院主很疑惑,问:“师傅啊,人家来过,你让他去吃茶,人家没有来过,也叫他去吃茶。这是为什么呢?”

赵州叫了一声:“院主。”院主答应道:“师傅,我在。”赵州接着说:“那吃茶去。”

我老家的方言,不说喝茶,说吃茶。从前中国人,也不说喝茶,只说“吃茶“。不管是谁,赵州禅师都让人他们去喝茶,为什么?也许只有我们自己去好好喝了茶才知道。

又或者,赵州禅师所说的,不过是潮州人的口头禅:没有事是喝茶解决不了的。

苏东坡在杭州,天天喝茶,三天两头去寺院里喝茶、写诗、读经。那真是一个明媚的时代,有那么多妙人,有那么多值得你去花费时间的闲事。

到了荒凉的海南,苏东坡还是喝茶。我特别喜欢他在海南写的一首喝茶的诗《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也有人说这首诗应该是在惠州写的。惠州还是儋州,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喝茶这件日常小事,写的意味无穷。

又引用了卢仝的七碗茶。苏东坡反用了卢仝的意思,卢仝说,喝到第三碗就能让枯竭的才思重新泉涌。而苏东坡说,三碗还不够。苏东坡喝了几碗,不知道。

汲江,就是从江里取水。煎茶,是宋代时候喝茶的习惯。我们现在是冲泡,而唐宋时候,是煎茶和点茶,煎茶是把茶放入滚水中煎煮。苏东坡这首诗就写了煎茶的过程。

首先要用流动的、有源头的活水,以及旺盛的火来烹煮。其次应该亲自到江边钓石汲取深处的清水。大瓢把映有月影的江水贮存入瓮,小杓将清水滤净装进瓶内。茶沫如雪白的乳花在煎处翻腾漂浮,煮茶时的沸声好像松林间狂风在怒吼。

要达到才思泉涌,好像不能以三碗为限,喝着茶,坐着倾听荒城里长更与短更相连。 

杨万里特别喜欢第二句,说七个字却有五个意思,第一是水清。第二是深处清。第三是石下之水,非有泥土。第四是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第五是东坡自汲,非遣卒奴。

我特别喜欢最后一句:“坐听荒城长短更”。

荒城,不一定就是荒废的城市。人世荒凉,哪里不是荒城呢?喝着茶,坐听时间的声音。再荒凉的人世也好像生动了起来,有些许的暖意。

回到潮州,那一天夜晚到一点还没有睡,信步到附近的街区瞎逛,在一个夜宵店的门口,两个老人居然在下着象棋,泡着一壶茶。一言不发,在皎洁的一弯月光之下,想着下一步怎么走。

我一个人坐着,看着他们,等他们下完一局,天已经亮了。想起的,是苏东坡那一句:坐听荒城长短更。

来源:潮人潮学 作者:费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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