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农历二月初八、初九,是潮汕人祭拜大老爷“双忠圣王”的大日子。棉阳城内,沿街搭棚百余,巡游队伍绵延数公里,英歌舞队、布马舞队、大锣鼓队、笛套音乐队等凡数十支,鞭炮不绝,锣鼓喧天,香火与硫磺的气味在声浪中碰撞,马路上挤满因为兴奋而面色绯红的人群。张巡、许远圣驾所到之处,均是“老爷保护”的呼声,老人举香跪拜,孩童们的头上都是晶莹的汗珠,沾上漫天的红纸片。举城欢庆,人神同乐,这是一场比过年还要热闹的三天三夜的狂欢。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此时,河南睢阳城里飘着密密的雪,落到盔甲上经久不化。士兵们血色的双目如炬般穿过旋洒的雪幕。这六千名战士刚刚结束一场鏖战,半天内击退叛军近三十次。
此时弹尽粮绝,唐军支援久无消息,城外叛军虎视眈眈,御史中丞张巡、太守许远为此殚精竭虑。睢阳是东南藩篱、江淮关喉,一旦失守,安、史叛军长驱直下,扫荡江南,全国百姓将陷入饥馑与战乱,民不聊生,国将倾覆。然而,敌军围困,求援无果,城外“国亡主灭”的谣言使得人心惶惶。此情此景之下,张、许二公竟未起一丝弃城图存之念,反而立下“同年生,同年死”的誓死守城之约。
张巡博学强记,通晓战法,有班超之才;许远宽厚守正,赏识张巡的军事才干,自愿退居其下。二公肝胆相照,和衷共济,凭才智和英勇,前后进行四百余战,以不足一万人杀敌十二万余。
围困无援之下,张巡借鉴草船借箭,夜里将草人用绳子缒下城墙,叛军误以为唐军突袭,争相射箭,使唐军赢获数十万支箭。随后,张巡又命五百死士缒下城墙突袭,攻其无备。张巡指挥将士擂鼓扰敌,捣营夺粮,火烧云梯,石击木马,竟凭六千兵使十几万叛军五个月来未能前进一步。
勉力维持了数月之后,睢阳城中已陷入捕鼠罗雀、掘根嚼草之境,盔甲与箭箙的皮面都已被吃尽,暑热与饥饿使仅存的一千多名士兵战力衰竭。
大将南霁云奉命率三十突骑冲出血路,向彭城、谯郡、临淮乞师,一路遭拒。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审时度势,拥兵不救,又看重南霁云的才干,于是设宴羁留,以睢阳存亡已成定局为由,欲将南霁云收入麾下。身负重伤、饥肠辘辘的南霁云面对美食珍馐,愤然泣道:“睢阳城中已断粮月余,我南霁云如何能下咽?军命未能完成,就让我留下手指为证。”说罢咬断一个手指,又一路厮杀,赶回睢阳。
这时,睢阳百姓已经到了易子相食的境地。为保将士战力,张巡、许远杀死自己的爱妾和僮仆,割肉以充军饷。张巡说:“我自己无法割肉以啖将士,岂能惜此妇人呢?”众人饮泣不忍食,张巡强令食之。
夏尽秋来,城中一片萧索,妇孺老弱已死尽食尽,十几万百姓只余四百,六千兵勇只余一千,个个面黄肌瘦,无力执戈。深秋到来之时,城破,张、许与雷万春、南霁云等三十六名将领和一千多名残兵被俘。张巡被叛军割舌撬齿,仍不止“死守睢阳”的呼声。从正月至十月,艰苦抗击了十个月后,睢阳城唐军全部牺牲,百姓被屠杀掳劫。
这十个月为大唐军民赢得宝贵的时间。就在睢阳城陷三日后,河南节度使张镐收复睢阳;六年后,安史之乱平定。血染睢阳的那个秋日里,江南完成了一年的粮食收成,充实一国粮仓。许多百姓向南迁徙,由河南至江南,再至闽南、潮汕,在国角东南、山海环抱处扎根。正是睢阳的将士与百姓用满城鲜血白骨,换来他们的劫后余生。睢阳城的十几万百姓,没有留下一个姓名,也无从考证是追随张巡、许远舍生取义还是被国家命运裹挟被迫牺牲。唯一确凿的是,后世在史书列传的字缝中得以窥见,睢阳军民以血肉之躯,为半壁江山筑就了长城。
一千年过去,历史翻篇又翻篇,他们的生命与他们当时守护着的城池都已消失在滚滚烟尘中,睢阳城建成了新的城市,衍育了新的百姓。但那场惨烈的战役并没有被遗忘。舍身取义之忠烈、保家保民之恩情,在活下来的人们心中代代相传,“老爷”保护着他们一路向南,在千里之外的潮汕,全城致礼,直至如今。
传说潮汕极为崇敬张巡、许远,是因为贬至潮州的韩愈曾作《张中丞传后叙》,赞美张、许等将士“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立下使大唐天下不亡之功。然而,后人为双忠立庙,从河南至安徽、江苏、福建、广东,乃至宋朝后至香港、台湾、印尼、新加坡等地,又何止是因为韩公文章呢?
南迁的百姓一路奔亡,走到哪里,便立庙到哪里。他们来到潮汕平原,这里五岭屏蔽,远离中原战火,但土地贫瘠,天灾频发,难为耕种。智慧的民众一边向他们奉为神明的先贤祈祷“老爷保护”,一边因地制宜,制陶、纺织、制糖、种茶……并迎着南海的骇浪惊涛,向海外谋取生路。
唐宋繁荣的工商业和海外贸易养活了潮汕平原众多人口,直到明清海禁,人们谋生无路,饿殍遍野,便有骁勇者与官府对抗,武装起来海外走私、沿海劫盗。沿海村居为保平安,纷纷集成村寨,寨外布列战船,寨内武训青壮,只要号声吹响,便是全民皆兵。
枕戈待旦的寨中居民也好,刀口舔血的海上盗匪也罢,高高寨墙下,黑风孽海中,苦难依然如同一千多年前睢阳的雪,纷纷地落在他们身上。他们都相信着,张、许二公等等神明仍以忠肝义胆的浩气罩护他们,守护着这片国土,守护着子孙的子孙。或许正是因此,他们崇文却又尚武,抱团却又独立,恪守传统却又进取争先。
在睢阳城陷八百年后,倭寇围攻潮阳棉城,外无援军,内无兵刃,境况一如当年睢阳。乡绅林大春招集兵勇,筹凑镖枪,带领五百乡兵守城。他率众将双忠神像从庙中抬至东门城墙,使得士气高涨,顽强坚守五十日,棉阳得保。
四百多年后的今日,棉阳百姓依例奏着唐宋古乐,以舞代武,以布马代战马,以花车代战车,以礼炮代战炮,肩抬“国泰民安”“世界和平”之标旗,再次抬出双忠神像,沿着当年抗倭战场巡行。
先人经历的血战与苦厄如同飘旋的雪花,由北至南、由古至今地高高洒落,化成片片红纸,落到巡游的老老少少身上。他们都相信着,双忠王如同在世时一般保护着他们,甚至有嫁女花轿不从双忠庙前经过的习俗,因怕二公见之想起杀妾饷军而伤心。他们相信着,历朝历代守护过他们的先贤仍用宽广胸怀承托着黎民的苦难,一如张巡、许远等将士誓死守城,一如林默娘救民于恶浪狂风,一如陈靖姑脱胎祈雨,一如伯益驱服鸟兽、治水凿井,为百姓蜡炬成灰。他们相信双忠王仍正气冲天,保卫百姓安居乐业。妈祖仍眺望着海面的船来船往,随时救人于危难。珍珠娘娘仍精心护理着婴儿。伯公仍操持着各家各户的生活事由……那些为人们奉献一生的先贤们,生命早已消逝,而其高尚伟大的灵魂被受过他们恩惠的人们奉为神明,永生不灭。
这座上神明不再只是某朝某代某人,祂是每个时空里的悲吟,或是易子而食、以身饷军的睢阳百姓之血泪,或是挣扎于风浪中的南海渔民之呼吼,或是寨外遇猛虎、遭盗贼的潮汕先民之哀嚎;祂是辟邪秽、振精神的火种,或在锵锵锣鼓声中,或在昂昂英歌舞里,或在铮铮笛套乐曲间,或在一个护身符、一柱手中香、一声“老爷保护”中,在每个人面对自己生命中的危惧困厄时,心中擂响的战鼓里。
祖辈在从中原辗转迁徙到大陆尽头的千年路途中,越过巍巍五岭,跨过滔滔南海,吟悲歌,擎火苗,一代传一代,亲传子,祖传孙,将那晋魏唐宋明清各朝各代里的英魂塑作金身,扛在热血儿女肩上,营啊,营啊,用古老的礼仪,请他们享用最鼎盛的香火,请他们看看这个未曾一刻忘记过他们的热闹人间。
【作者简介】
林铄倪,广东汕头人,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青年理事会成员,汕头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千年古城与百载商埠》《尝一口城市灵魂》等发表于《广州文艺》,《月圆时》《正月初九好日头》等发表于《汕头日报》。
【名家简介】
江冰,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长、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广东财经大学教授。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普及专家、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最有影响力学者。出版有《岭南乡愁》《文化岭南》等十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