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文艺 实习生 苏梓涵 通讯员 任海虹
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文艺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大文豪苏轼发出的这句感慨,道尽他一生宦海沉浮,也为后人串起了他从湖北黄州、到广东惠州、再至海南儋州的贬谪行迹。
说起苏轼在南粤大地留下的印记,知道惠州的人最多。不过,位于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是他从惠州到海南时往返的必经之地,也与东坡先生结缘不浅。
宋绍圣四年(1097),苏轼由惠州被追贬为琼州(今海南琼山)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县)安置,六十二岁的他第一次踏上雷州半岛,从这里登船渡海。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继位后大赦天下,苏轼获赦北归,移往廉州(今广西合浦),又再次经过了雷州半岛。
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苏轼仍给半岛人民带来了乐善、雅正之风。千百年后,雷州半岛大大小小的村落中,依旧流传着东坡先生停留驻足的逸闻美事,其中蕴含的文化精神不断浸润这一方水土。
日前,在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与湛江市政协协助下,在研究者和当地有心人的引导下,羊城晚报记者探访东坡先生在这方水土上的足迹。学者的专业考证与村民的口口相传也许不尽一致,但对于这位文豪贤达的尊崇一以贯之,他留给雷州半岛的文化财富弥足珍贵。
新旧党争,遭一贬再贬
新旧党争是北宋政治生态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变法派与保守派的交替掌权让“不合时宜”的苏轼一贬再贬。宋绍圣四年(1097),朝廷又一次大规模追贬反对变法的“元祐党人”,已谪居在广东惠州的苏轼此时再次被列入追贬对象名单。
在惠州的一首《纵笔》诗记录了苏轼惠州的生活日常,“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可以看出他虽然年高体弱,但基本已经适应了当地生活。然而,就是这首诗成为朝廷再次追贬他的重要“证据”,认为他在惠州的日子太过安逸,决定把他贬去更远的地方。
据苏轼《到昌化军谢表》记载,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他接到了朝廷“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的告令。两天后的四月十九日,苏轼即动身离开惠州。
兄弟相遇,感悲喜交加
走到广西梧州时,苏轼得知被贬雷州的弟弟苏辙也正在报到路上,并于两天前到达藤州(今广西藤县)。于是他决定加快脚步,日夜兼程追赶苏辙。
五月十一日,兄弟二人终于得以在藤州相见。谪迁路上,他们幸运地一路同行直至雷州府城(简称“雷城”,为宋代雷州治所,与今雷州市位置一致)。苏轼在《和陶止酒》一诗引言中记录了此次相见:“丁丑岁,予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至亲会面对兄弟二人而言都是极大的安慰,弟弟苏辙有诗《次韵子瞻和陶公止酒》:“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连床闻动息,一夜再三起。”也描绘了他和苏轼见面后,兄弟二人连床夜话的场景。
根据长期从事流寓文化相关研究的文史学者张学松的观点,从行程路线的合理性来看,苏轼苏辙二人应该是从广西容州沿绣江到北流(广西境),然后进入广东,到石城(今广东廉江县),再走陆路经遂溪(时为海康县辖)到雷州,这是一条比较近便的路。
张学松认为:“从廉江到遂溪,他们应该乘坐高脚牛车,并且在遂溪县调丰村住了一段时间。虽然不知道具体停留了多久,但后来有诗为证,二人到达雷城的时间是确定的,即当年的六月五日。”
千年官道,遇一代文豪
记者来到位于遂溪县的调丰古官道遗址,只见古官道位于一块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石坡上,千百年前的车辙依然清晰可见,两道并行的古车辙呈纵深分布。仔细查看,周围还有深深浅浅的牛蹄印。苏轼兄弟二人乘坐高脚牛车经过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作为遂溪南北要塞“三十里官道”的一部分,调丰官道是古代南下雷州府城,北上遂溪郡的必经路段。千百年来,这条官道成为官方物资运输、信件传送、官员谪迁的要道。
宋建隆四年(963),朝廷在调丰村北面设茅亭驿站,以供来往官员歇宿饮马。大量贬谪官员曾在茅亭驿站留宿,其中就包括苏轼兄弟二人。据《千年石官道记》(遂溪岭北乡调丰村石官道碑):“苏东坡自惠贬琼,经此道宿村中景兰阁,故阁前遗有东坡井、东坡塘,遐迩驰名也。”
清乾隆年间,茅亭驿站重修为书院,并获进士、翰林编修陈昌齐题字“景兰阁”,称谓就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如今,这座两百多年的建筑更显古朴,门前的东坡井也依旧泉水清澈,四季不涸。
在遂溪县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带领下,记者从调丰村继续南下,不远处就是苏二村。走进村内,这里明清建筑竟多达百余座,村民三五成群在古树下乘凉,怡然自得。在古村落的四周,则是茂密的荔枝林。当地传说,苏二村原名荔枝村,因村里自古盛产荔枝,苏轼在南迁路上也曾慕名前来,然而此时却已过荔枝季节。北归路上,苏轼再次进村才如愿吃上荔枝。荔枝村因此改名苏二村。
不过,也有学者考证,按苏轼南迁北返的大致时间来看,他经过苏二村的时间与民间传说里荔枝应季的情况不大相符。因此,“苏二”或意指“二苏”,即理解为苏轼、苏辙一同来过更为合适。
雷城三日,题“万山第一”
近两个月的赶路后,苏轼于六月五日和苏辙一起抵达雷城。据《雷州府志》记载,在雷城停留期间,崇信佛教的苏轼还曾拜访“雷州第一古刹”——天宁禅寺,并为寺庙题下“万山第一”的匾额。
《十贤在雷州》一书作者、湛江市爱周中学教师张春生,和湛江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许冰一道,带领羊城晚报记者循着苏轼的足迹前来探访。天宁禅寺就坐落在热闹的雷州市中心一隅,叩门而入,里面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寺院内古木参天、香火缭绕,环境十分清幽。“万山第一”的匾额就位于寺庙的正中央。从天宁寺出来,苏轼又到附近的一处风景——罗湖游历。据《元一统志》记载,罗湖因苏东坡的到来而改名西湖,志书中还引用另一位大词人秦观的话“坡公所至有西湖”。罗湖今日虽已无苏轼留下的遗迹,但雷州人民却在湖畔建了苏公亭、十贤祠等,以便后人景仰观瞻,这位文化大家的影响力非同一般。
然而,雷州并不是此行终点。短暂停留后,他很快又启程了。苏轼六月十日抵达徐闻,隔日便要与弟弟作别,从徐闻“递角场”登船渡海。绍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苏轼终于抵达目的地——昌化军(今海南儋县)。在这个天涯海角处,生性达观的苏轼与本地百姓友好相处,深受爱戴。
直到北宋元符三年(1100),徽宗继位大赦天下。五月中旬,苏轼接到了酌情迁往廉州任职的告命。六月二十日,苏轼渡海北归,有《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没料想自己竟还有北归的一天,心情自然十分愉悦。
北归依然在广东徐闻上岸,苏轼前往徐闻伏波庙拜谒,并乘兴作有《伏波庙记》。再次经过雷城,苏轼最重要的活动是与好友秦观见面。因“元祐党人”之故谪居雷州的秦观,接到指令放还横州(今广西横县),也正要启程北上,二人遂早早相约会面。
为纪念此次相会,苏轼写过《书秦少游挽词后》,记有:“庚辰岁(即元符三年)六月二十五日,予与少游(编者注:即秦观,字少游)相别于海康。”六月二十五日苏轼辞别秦观,继续北上。
夜宿兴廉,留诗作有二
刚走出雷城不远,苏轼就遇上了连日大雨,桥梁尽毁,水陆皆不能行。于是,他在途中的兴廉村(今遂溪县乐民镇乐民城村)净行院住了下来,并在这里留下两首宝贵的题诗——《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雨夜宿净行院》,记录他夜宿、晨起、泛舟、酒醉的行迹。
苏轼在兴廉村大概停留了两天,便去往下一个目的地。根据他在《书合浦舟行》中的记载“自兴廉村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闻自此以西皆涨水,无复桥般。或劝乘蛋舟并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无月”,可知东坡先生在六月三十日便已经从兴廉村到达了雷州官寨。
据《双村陈氏族谱》记载和当地流传已久的说法,苏轼在兴廉村停留期间,与北宋廉臣琼州刺史陈懽的五世孙陈梦英一见如故,并结为挚友。当时,陈梦英正在这里掌教“兴廉学塾”。苏轼为鼓励兴廉村村民奋发兴学,临走之时还赠送给陈一方宝砚和七亩良田作“助贤田”。第二年,陈梦英便发动附近儒生、乡绅集资,在村里那座苏轼曾留宿的净行院建起一所“文明书院”。为铭记赠砚义举,陈家后在“文明书院”南侧建有一座“赠砚亭”。
此地现已改名为乐民城村,走入村中,远远看到一栋白色二层小楼,这就是文明书院。书院内,苏轼的石刻像在正中央供奉着,四周墙上记载的是他的诗文和事迹。村里人介绍,建于宋代的这座书院曾几度损毁,现在的文明书院为民国时期所重修。
“宝砚”相赠,启后世师表
在遂溪县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的带领下,记者来到了距离乐民城村十来分钟车程的河头镇双村。那块相传为苏轼赠予陈梦英的砚台至今珍藏于此,被乡民奉若珍宝。
双村乡贤陈坚体为我们讲述:“苏轼逗留兴廉村期间,有一天与陈梦英结伴游览到如今双村族居地附近时,说了一句‘斯地景胜,当有文明之祥’。陈梦英后来即携家人从兴廉村来此定居,带着乡民在这里开垦田地,开枝散叶。至今文明书院有一首《助友择居》诗说到此事:‘跋山涉水步踉跄,为友开基择住场。景胜双村狮予地,延绵望族世蕃昌。’”
湛江市博物馆原馆长陈志坚介绍,由于年代久远,清末社会动荡,那方砚台曾一度丢失近百年,直到民国年间,被时任广东省警察局局长的何荤先生在文物市场偶然寻得。“当他得知这砚台是双村陈氏宗族的传世之宝,又慷慨将其奉还本村。”为了纪念这桩义举,双村人在陈氏宗祠庭院中修建了一座“还砚亭”。
我们在还砚亭等候时,同行的村干部郑重地捧来一个胡桃色方形木盒,置于庭中石桌上。陈坚体将包裹有红布的砚台小心翼翼地从木盒里取出,待红布被一层层解开,我们才得以一睹“宝砚”真容:只见砚台呈瓦片状,颜色温润,制式古朴。砚台正面刻有苏体行书砚铭:“其色温润,其制古朴,何以致之,石渠秘阁,永宜宝之,书香是托。”左下角落款题有“苏轼”两字,钤有篆书“奇珍”印章一枚,背面还刻有行书“元符三年仲秋月制”字样。
双村陈氏宗祠与还砚亭相对而立,宗祠楼里不仅供奉着陈氏先祖,还将二楼专门设为东坡楼,用来供奉苏轼的牌位,显示出东坡先生在村民心中至高至崇的地位。
陈坚体告诉记者,受东坡先生影响,千百年来读书学习之风在双村尤为兴盛。为了鼓励后辈勤奋好学,村里每年都自筹奖金,为每一名考上大学的孩子颁奖。村里还专门成立了东坡诗社,同好者不时聚在一起吟诗作对,雅俗共赏。
九百多年前的一次蒙冤流放,让苏轼的足迹遍布雷州半岛,从此,他便与半岛人民紧紧联系在一起。那些老少妇孺皆知的历史掌故,寄托着半岛人民对生活的美好希冀,也一次次拨动探访者的心弦。
尤为重要的是,东坡先生面对人生厄运时的达观精神,更是穿越时间的瀚海,无形中教化着当地民众,让今天的半岛人民骨子里多了一份坚毅与乐观。跨越千年时光,这样的情感联结和文脉传承更加让人动心、动容。
访谈
流寓文化应成为湛江“新名片”
张学松(广州理工学院特聘教授、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原院长)
羊城晚报:经过您的梳理,苏轼在古代雷州的行迹更加清晰了。这项研究如今还有哪些空间值得进一步发掘?
张学松:苏轼在全国各地的行迹,除了黄州、惠州、儋州外,包括密州、杭州、徐州、凤翔等,也都比较清楚,唯有在雷州这一段行迹比较模糊。我们经过近一年时间的走访调研,才把他的路线基本梳理出来,最后形成《苏东坡雷州行迹考辨》一文发表在《文学遗产》上。
但要说是全部弄清楚了,其实也还没有。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在南迁途中,他五月十一日从广西藤州出发,六月五日到广东雷城,这二十四天的行程路线究竟是怎么样的,跟当地哪些人见过面,这里还有一些空间可以发掘。苏轼这个人热爱大自然,到哪个地方都要游览山水,他生活再不如意,也要到大自然里寻求真趣与解脱。苏轼抵达雷州城的路上,除我们文中提到的外,还经过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还有不少考索的空间。
羊城晚报:以苏轼研究为突破口的文人流寓文化,对于雷州半岛本土文化发展的重要性表现在哪里?
张学松:我曾经提出要打造湛江文化品牌,湛江文化品牌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流寓文化。雷州文化可以分为两大块,一块是本土文化,比如雷剧、雷歌、石狗等为代表的传承发展,做得不错,但这些本身是有局限性的。另一块就是流寓文化,包括苏轼在内,宋代共有十位名相贤臣曾先后蒙冤被贬雷州或路过雷州,也被称为“雷州十贤”。这十个人中有三个做过宰相、两个做过副宰相,苏轼也做过翰林大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他们都是政治家、文化巨子。而另在唐代、明清朝,也有一些文化名人流寓雷州。对他们的研究可产生国际性影响。
“雷州十贤”等流寓名人的精神对当地影响是很大的,但对此的挖掘和作为文化名片的塑造还做得很不够。跟其他城市相比,例如柳宗元之于广西柳州、湖南永州,韩愈之于广东潮州,杜甫之于四川成都等,都还有差距。那些地方的流寓文化名片就做得很好,湛江应借鉴学习。
延伸
永志不忘“雷州十贤”
除了苏轼兄弟之外,还有寇准、秦观、李纲、李光、赵鼎、胡铨、王岩叟、任伯雨,因为这一群人的到来,宋代雷州半岛迎来了与本土文化完全不一样的中原文化,极大促进了雷州文化的发展。“敬贤如师,嫉恶如仇”的半岛人民,敬称他们为“雷州十贤”,还在雷州西湖湖畔修建十贤祠以示纪念。
当地中学教师张春生在乡土教材《十贤在雷州》中,对“十贤”与雷州半岛的渊源作了梳理。
在十人当中,要数寇准来雷州的时间最早。寇准原为宰相,1022年被贬为雷州司户参军。他为人刚直足智、为官清正廉明,深得雷州百姓爱戴。在雷州期间,他修建真武堂,教书传艺,使乡民的子孙也能读书;讲授天文地理,破除歪理邪说;传授先进生产技术,促进经济发展;传播中原文化,向当地人传授中州音等。在此生活了18个月后,寇准在雷州病逝。
在“十贤”中,曾官至枢密直学士的王岩叟较为特殊,只有他一人生前从未到过雷州半岛。王岩叟跟雷州产生关联,是因为1097年,在他去世四年后,被追贬为雷州别驾。而雷州半岛人民之所以将他也纳入“十贤”之列,是因为他为官期间的刚正不阿、仗义执言,由此可以看到雷州半岛人民对能人志士的推崇。
(本期由湛江市政协 协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