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边地,美食,过年,是否是您脑中的故乡景象?想到故乡,您是否被勾起了乡愁?面对乡愁,您又如何排解?大概很多人面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所思所想都是浅尝辄止,因为似乎故乡永远在那里,随时可以想,随时可以为她做些什么。
但对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来说:“谈论故乡,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心境。”他在新著《故乡潮州》开篇序言中即言及:“你低头思的是哪一个故乡,很难明确定义。”因为故乡可泛指自己生长的地方或祖籍,而现代社会人口流动厉害,原籍在哪里已没有多少意义。陈平原说他很喜欢周作人对故乡的态度:“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也因此,陈平原谈故乡,是从他的家乡潮州,也就是自家脚下,一直说到遥远的四面八方。在这四面八方中,体现着自家的心境,也体现着自家的学问。
而心境好解,这学问又是如何做的呢?
和家乡学子谈论家乡时
发现他们还不如自己了解得多
陈平原的家乡潮州有“省尾国角”之称,如果不是疫情影响,以现今的交通便利,他随时都能够回去,但以前回去一趟可不容易,各方面都受限制。陈平原对此记忆深刻:“以前回去都是先坐36个小时火车到广州,在广州过上一夜,再坐一天汽车才能到家,这还比清代的读书人上京赶考要走一个月方便多了。”但交通的便捷也让陈平原明白,人们会因此丧失很多路程上的感受和观察。
20多年前,陈平原在日本京都大学访学时,曾有某位日本教授问他,假如你是明清时代的读书人,从潮州到京城赶考,要走多少天?是水路还是陆路?路上怎么住宿?会不会被黑店老板做成人肉包子?还有,万一有机会参加殿试,你们潮州人能与皇帝沟通吗?陈平原被问住了,因为这一堆问题他以前没想过。
这促使陈平原更加关注潮州,他发现翁辉东等编的《潮州乡土地理教科书》(1909)中详细介绍了古时潮州到京城的距离和行走路线,那是根据当年的驿站路程统计的。读这一段,能够令人真实地感受到什么是路途迢迢。
而在1904年清廷颁布的《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中,陈平原发现,清廷规定小学一二年级就应注重乡土教育,其中地理课程的教学宗旨是“养成其爱乡土之心”。具体内容甚至包括“方向子午、步数多少、道里远近,次及于附近之先贤祠墓、近处山水”等,再加上舟车交通,逐渐由近及远,这些都是现代交通所不能给予的。所以,陈平原关注乡土教育,“有学理思考,有历史探究,也有现实刺激”。
陈平原感慨自己离乡已经40多年,还不断保有着对家乡的关心,关注家乡的发展。但当他和从家乡来念书的优秀学子谈论家乡时,往往发现他们还不如自己了解得多。这常令他感到有些尴尬,“其实我很想和他们聊聊家乡的事,可是聊不下去。”
实际上,陈平原也明白学子们的心思。“潮州当地的孩子读书就是一心一意要走出来,所以他们的感情始终是向外的,至于家乡变化,不管是好还是不好,都不是他们关心的话题,他们关心的是更远大的世界。”
陈平原也很能理解此种心态,他觉得这和在北大念书的学生不太关心北京是一个道理,“大家都想象自己的未来很伟大,想看的是更远大的世界。”但是陈平原始终强调,学子们要关注脚下的一方水土,他认为这不仅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学问。“我觉得地方性知识其实是撬动整个知识转型的一个关键。我们不能只是放眼世界,更习惯于讨论宏大的、玄虚的、不着边际的事业,而看不起具体的研究与实践。实际上,关注脚下,既是心情,也是学问。”
潮州湘子桥(陈高原画)
为家乡写一本书,
是年纪大了的人回望故乡时的思考和表达
为家乡潮州写一本书,这个念头大概始自于五六年前。陈平原说:“应该说这很大程度是因为年龄和心境,年轻时老想往外走,急匆匆赶路,偶尔回头,发现更多关注的是家人而不是乡土。”而到了某一个点上,亲情、乡土、学问三条线便交叉重叠了。他在《回忆潮州》后记中回忆:“1990年代,父亲和祖母先后去世,使我一下子坠入深渊……丧亲之痛,本与籍贯无关,可无数远游的学子,在挂念亲人安危祸福的同时,往往不自觉地联想到家乡的现实处境以及文化传统。”
而真正促使他反省这个问题,是20年前应他的中山大学导师吴宏聪之邀,撰写关于“丘逢甲与近代中国”的论文,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地从历史文化角度谈论他的家乡潮州。
2016年,陈平原印制、撰写、与人合编了多种与家乡有关的书籍和读本,这也一下子拉近了他与家乡的距离。
作为文学教授,陈平原的著作不可谓不多。当他试图为家乡写一本书时,首先想到的是著述体例——谈论故乡,没有一定之规,既可以高屋建瓴,也可以体察入微。所以,《故乡潮州》既不是一部完整的专业著作,也不是专门的潮学研究,其中既有论文、随笔、演讲,也有序跋、散文,这些体裁芜杂但主旨相近的文章,全都指向了“故乡情结”。“我想做的,就是介于文和学之间,不是纯粹的散文,也不是专门的论述,更像一个离家多年、年纪大了的人开始回望故乡时的思考和表达,甚至有点絮絮叨叨。”
他给自己立了三个方向,也就是三句话。
第一句话,是怀旧,但不限于怀旧。
陈平原解释,怀旧很好理解,至于为什么说不限于怀旧,这与自己这10多年来一直讨论的一个话题有关。“近年来我一直说,经济的全球化几乎是不可阻挡的。今天虽然碰到了逆全球化的潮流,但不会完全被抵挡下来的。反而是当初设想的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样性并存,很难落实。尤其是小的国家和地域文化不可避免地会被覆盖。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讨论文化多样性,地方性知识就变得很重要。”
潮州近年来一直热度不减,无论是旅游、美食、工艺,还是古城街道、建筑以及生活方式,都逐渐为人所关注。但在全球化背景下,像潮州这样的小地方,其地方性知识的保存与发扬光大,不是很容易的。中国这么大,很多三四线城市(乃至乡镇)及其边缘性文化,都面临“趋新”与“守旧”如何并存的难题。这就是陈平原所谈的,写作基于怀乡,但不限于怀乡。
第二句话,是地方,但不限于地方。
所谓“地方”,是指所谈对象。“我谈的主要是潮州,说大点,也就是潮汕地区,另外加一点海外移民。”关注及谈论故乡,是一个普遍现象,但陈平原希望背后讨论的话题能够扩展开来——思考更大的问题,也就是现代人如何面对那些远离了的乡土,而不只是谈“乡愁”。
“我们这些人上溯一两代多是从乡土中走出来的,我们离开了乡土,离开了熟悉的农业社会,离开了特定的区域文化,漂泊在世界各地,这些人如何来讨论故乡?所以,虽然我讨论的是潮州,但希望读者在阅读的时候能展开想象,带入自己对故乡的关怀。”说到这里,陈平原的语气中仿佛充满了希翼。
第三句话,是美文,但不限于美文。
这当然是相对于陈平原自家的其他文章来说。《故乡潮州》中“辑三”部分是21篇具有私人性质的文章,大都情感真挚,文字清新可赏,之所以专门记录此一辑,就是“想让读者知道,这本书不是面对专家的,而是面对大众的”。陈平原说着笑起来,“我妈妈就告诉我,她爱看这些篇,其他的读不太懂。”
但这本书的文字毕竟出自一位文学教授之手,书中确有一些篇章需要一定的知识背景才能欣赏,比如论及教育史、民俗学、都市文化以及现代文学生产等,这些话题有一定的专业性,落实在潮汕地区,自然也会带有某些史实稽考与学理辨析。
陈平原常说自己有两个故乡,一个是潮州,一个是北京。
1978年3月,陈平原从潮州到广州中山大学读书,一路本科、硕士读下来,毕业后到北京找工作时,偶然被王瑶先生收入门下攻读博士,念完博士后便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北京大学工作。自此,他便与北京这座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至今,他已经在北京生活了近40年。
多年来,陈平原一直提倡“北京学”,他也在北京大学开设了相关课程。实际上,对于陈平原来说,关注潮州和关注北京应该是一样的心情,只不过一个是从小长大的故土,一个是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背后的思路都是对“在地”、“特殊性”以及“文化多样性”的关注。
陈平原离开山村前夕,父母和三兄弟(1977年12月)
如何谈论家乡是个“技术活儿”
似乎每个人都怀有家乡情愫,但听陈平原讲来,如何谈论家乡,还真是一个“技术活儿”。
“首先是用什么样的尺度来谈家乡,你肯定不能只是‘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对吧?谈论家乡,确实有学问,最好是兼及情和理。”
“情是对家乡的关怀,理是以学识做背景,以这样的目光审视,很可能对家乡既有表扬,也有批评,有时甚至会有一些严厉的指责。只是谈论时,要特别注意把握分寸。”我问这样会不会让家乡人产生一种距离感?“会的,但我觉得这样来谈家乡,才比较合适。”陈平原说。
陈平原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在与家乡保持亲密关系的同时,始终注意自己的姿态,“真的不要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那是很忌讳的。”这也让我想到不少人潜意识里会有“我在外面见了大世面”的心理,回到家乡便随意指天道地。实际上,“这样的论述姿态特别让人讨厌,而且,你的经验对于家乡来说也不见得合适。”所以,陈平原认为对家乡要有某种意义上的理解和体贴,“如果想为家乡做些事,先不要想得太伟大,即使是很小的事,对于家乡的变化有用,尽心去做就是了。”
谈及此,陈平原想起2019年在北京大学一个全国中学教师的高端论坛上,他讲到“如何谈论家乡”时,好几位北大老师被触及到了痛处,他们纷纷提及为家乡做事情时遇到的困难和阻力,最后的感叹都是:“有心还不够。”
“因为,不是你想给家乡做事,人家就一定欢迎的,不见得的。”陈平原总结,想要为家乡做点好事,桥梁与接口很重要,“要有机缘,也要有人脉,更重要的,是你想做的事,刚好是人家需要的。”
谈到为家乡做事,陈平原谢绝表扬,他首先感谢的是,家乡父老帮自己还了愿。
潮州有一所可溯源到宋代、号称“千年学府、百年师范”的韩山师范学院,陈平原每年都会组织国内外著名学者到那里做专题演讲,效果很好;另外,他还和两位朋友一起为中小学生编撰了一套《潮汕文化读本》。而这些事,都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他们很高兴的,也愿意支持,因为这是他们力所不及的,我刚好能上来推一把,大家合力,这样事情做起来就很顺畅了。”
编撰《潮汕文化读本》是一件得意之事
陈平原多年来一直心怀乡梓,编撰《潮汕文化读本》是他较为得意的一件事。
2016年,广东教育出版社刊行陈平原和他的老朋友林伦伦、黄挺合撰的《潮汕文化三人谈》。这三位各有专长的潮籍学者,“精选若干拿得出手且普通民众也能读懂的谈论潮汕文化的文章,献给父老乡亲(以及对潮汕文化有兴趣的读者)”。第二年,更是推出了四册面向小学及初中生的《潮汕文化读本》。他们三位都是77、78级的大学生,都是潮汕人,林伦伦时任韩山师范学院校长,三个人意气相投,携起手做这件事,很方便。
这是一套编给潮汕地区中小学生的乡土教材,并行于义务教育。对于这套书的定位,陈平原在序中说:“有关乡土的缤纷知识,并非自然习得,同样需要学习与提醒,关怀与记忆。”
陈平原始终认为,儿时的感受、阅读与记忆,对于人的一辈子来说十分要紧。成长过程中,最好能“上天入地”。这是他的比喻。“上天”指的是获得全国乃至国际性视野,“入地”则是努力理解脚下的一方水土,体会区域文化的魅力。如此高低搭配、里外沟通、错落有致,才是现代人追求的知识结构。
但陈平原很明白,这样的好事,必须要有真正感兴趣的人推动,才能够落实。幸运的是,潮汕地区很多中小学老师有这种文化自觉,愿意将乡土教育和地方文化兴趣的培养结合在一起,所以他们很主动参与。
《潮汕文化读本》从童谣、故事、古诗,到散文、随笔和短论,由浅入深,逐渐呈现一个丰富多彩、活色生香且与当地孩童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潮汕”。
这套读本目前在潮州、汕头、揭阳等地推展得很好,“还有在外面做生意的潮州商人买了好多读本送给东南亚的子弟。”陈平原说起此事,很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潮汕人是很抱团的,海外的潮汕人尤其如此,他们更有着不让后代遗忘家乡的情怀。”
都说潮汕人是“出了名地爱抱团”,陈平原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地处偏远,出外打拼,必须抱团才能生存。陈平原称,“我很早就注意到,故乡情结以及抱团现象,在大城市出生的比较少见,因为他们始终处在有利地位。我就问过赵园(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这件事,她就对自己的家乡郑州没有那样强烈的感觉。”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蒋寅曾与陈平原一起到潮州,这一行的经历令他特别感动,他也称自己对家乡没有特殊的记忆和留恋。
陈平原觉得,“这应该是小地方出来人的特殊心情,更适合于中小城市乃至乡镇。”他说,就像梁启超曾经描述的:从新会到省城广州,就觉得眼界一开,感叹我的家乡太小了;从广州到香港,又觉得省城太low了;再从香港到东京到檀香山到纽约,一步一步走出去,眼界越来越开阔,那个时候,看家乡的感觉就会很不一样的。
做乡土教育这样的事,陈平原坦言,是在用“还愿”的心情来做。因为,无关业绩,也不能写进履历表。“潮商回报家乡的方式,是回乡修桥造路、办学校、医院、工厂,虽然都亏本,但他们还是很乐意做。我们是文化人,办实业做不到,我们就做我们能做的事。”
近几年,陈平原又与暨南大学蒋述卓教授合作,为澳门主编《中国语文》。虽然做起来很繁琐,但他照样乐此不疲。他对参与编撰的众多老师们说:“我们就试验着在‘国标’之外,开创另外一种讲授中国语文的可能性。舞台很小,但前途不可限量,值得认真经营。”现在,这套很多人投入心血的初高中课本,连同教师用书、学生用书共18册,已经全部刊行,并正式投入使用。据说不仅教育部门,统战部也很关心,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路。陈平原解释:“相对于政治课或历史课,语文比较容易有共通性,那些隐含的文化认同,不同政治立场的人也大都能接受。”
实际上,陈平原认为这也是小事一件。但一件一件的小事做起来,也还是有不小的收获,也会有很多以前想象不到的话题。正如他在《深情凝视“这一方水土”》(2006)中所言:“如何深情地凝视你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一方水土’,是个既古老又新鲜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