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红
汽车已经驶离平海古城渐远,回头望去,还依稀可见送行人群挥动的手臂,他们的身影在红色城墙和金色夕阳的辉映下一身古铜。
我怔怔地望着车窗外一逝而过的房舍和车流,还沉浸在平海古城的徜徉中,意犹未尽。
这次随《羊城晚报》对惠东文脉的考察之旅,让我身临其境,采英撷华,受益颇丰。一路上,那些沉寂的文物,遗忘的故事,远逝的人杰,奔眼而来,仿佛重见天日的珍宝,异彩纷呈。让我目不暇接,内心激荡。尤其是那城里居民抑扬顿挫,悠扬有力的说话声,让在广东只会听懂普通话的我,似懂非懂,既亲切又陌生。这是哪方语音呢?同行的文史专家汪洁告诉我:是平海军声。军声?作为军人的我,在喜出望外的同时,不禁一遍遍地回味、思忖。
这是一腔弥漫过硝烟,融合了五湖四海风情的语音,这是一种走过六百多年风雨,历经无数人与物变迁,依然卓尔不群,特立独行的生存。
我颇为自豪地回想着,时不时露出点会心的笑声一一真没想到,这古代远离京畿的海疆,还尚存着来自军营的语音。
在平海古城,无论我是站在尚存完好的古城门上远眺,还是在香火缭绕的古祠古庙驻足,在民风浓郁的街道穿行,这种不同于当地客家、潮汕方言的语音,会不时地萦绕在我的耳际,撩拨我的神经。它蕴含北方语音,又与客家话、潮汕话和白话有一定相似度的方言,在与我、与他们的交谈中,清脆悦耳,铿锵动听。虽不知是何方语言,但能听懂只言片语,还可感受到话语间的感情。这语音语气,那神态语速,似曾相识,但难明语意,又感陌生。
汪洁告诉我,平海军声,顾名思义,它是平海地理环境与明朝军队卫所制度的产物,是军旅岁月打磨后的语言。
这不得不让我想起中国古代那些戍边保疆的军人。随着朝廷的遣令,他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像钢钉一样散布在祖国辽阔的国土,驻扎在漫长蜿蜒的国境,御敌防侵,保土安民。而从古至今,戍守边疆,绝不是一首轻松浪漫的抒情诗。古代边地恶劣的气候和地理环境,边疆与内地生活水平上的巨大反差,以及长期戍边造成的离别思乡之苦,使得古代戍守边疆不仅有生死牺牲之虞,更有一种苍凉悲壮之苦。正是这种苦难,培养了军人不畏艰险,坚韧不拔的顽强毅力和视死如归,勇于牺牲的奉献精神。
看过《戚继光》的人都会发现,明军在打仗的时候,家属是跟随军士而行,同甘共苦的。虽然不是一起战斗,但也是在同一地区。比如倭寇围新河时,新河城内不光有戚继光夫人还有很多军属。而戚继光手下的兵多为义乌人,为何义乌兵的家属会出现在新河,而不待在老家义乌,这就涉及明朝的卫所制度和佥妻制度。
“卫所”制度是明王朝夺取政权后,吸取元朝军队的教训,总结军队建设和管理经验而创造的一种新的常备军制度。按“跨县设所,连府设卫”的原则,相继在边地和海防建立了众多卫所。据嘉靖年的《筹海图编》统计:洪武一朝沿海各地设置五十四个卫、九十九个所、三百五十三个巡检司、九百九十七座烽堠,共部署兵力约四十万人。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931年)十二月,广东都指挥使花茂,上疏朝廷,“请设沿海依山、广海、碣石、神电等二十四卫所,筑城浚池”,此事被朱元璋批准。于是,碣石等卫设立,碣石卫统兵士五千六百人,卫下辖捷胜、甲子、平海三所,各统兵士一千一百二十人。
明代军事官员从卫所指挥使到百户等卫所官员,都是世袭的,称“世官”。卫所里的士兵称“军”,也是世袭的,若无子孙继承,则由其家族中的壮丁顶补。所谓佥妻,就是明代规定把军户、军犯的妻子随军赴卫。后来无妻赴卫者,则由政府在卫戍地给他买一个妻子,强制结婚。佥妻制度的目的是以求束缚住军户,防止他们逃亡,保证“军”能世代继承下去。但事与愿违,由于后来朝廷腐败,军纪废弛,卫所制度崩坏,军士大量逃亡,造成兵员短缺,战斗力下降,致使明朝内不足以镇压草寇,外不足以抵御外侮,最终在内外夹击,内忧外患下轰然倒塌。
明朝的卫所军制虽然失败,但它在处理和平与战争不同时期的军队建设,在减轻政府经济压力,改善军民关系上,还是有借鉴意义的。特别是“军声”的运用,对促进南北人员交流和语言融合,意义重大。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平海卫所一下子聚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几千官兵和眷属,彼此的交流肯定会有问题,于是,一种与周边方言不同而基于北方方言的部队通语——“军声”,应运而生。由于明代重视“以中原雅音为定”的“正音”,为便于官兵之间的交际、沟通,官府便在卫所提倡甚至强制说这种“正音”,类似今天的推广普通话,这就是“军声”的前身。
明朝军队早期除了需要承担戍守、作战等军事任务,还需要在屯驻地区耕种国家发配的农田,这就是军队的屯田戍边制度,这一制度不仅开发了边疆,减轻了军队对国家财政的压力,也促进了军队与当地社会和民众的联系。在军民交往的过程中,军队“正音”不可避免与当地传统方言混杂,“平海军声”也受到了平海周边的闽、粤、客三大方言的影响。这种南腔北调的相互融通,久而久之,逐渐演变成以军人所讲的北方话“正音”为基础,融入白话、客家话、潮汕话的综合语体一一平海军声。明朝卫所制消亡后,平海所城里的官兵很多没有离开平海,而是变为普通百姓,在这里种田、做生意,这就使平海军声较好地延续下来。目前,平海镇会讲军话的有1万余人。又因平海军声语言具多样性,似乎谁都听得懂,便有了“晓得平海话,走遍全天下”的说法。
平海军声延续已达600多年,是军界先辈留给平海古城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是中国语言的“活化石”。军声讲究抑扬顿挫,读音虽短,但语音生动,铿锵有力,极具音乐性,给人以亲切、干脆之感。据专家学者考究,平海军声有声母18个、韵母60个、声调6个,能调和出不同声韵的语言。目前,平海军声被国务院列入中国濒危方言加以保护和传承。
那平海军声流传至今,对平海乃至平海人民产生了什么影响呢?在我坠入惠州的十几年里,感受最强烈的是惠州包括平海人民良好的国防意识和浓浓的拥军优属热情。相比广东的其他族群,平海人身材普遍高大,他们也自认是北方人后裔,传承了中原人的秉性。他们爱军习武,许多人的血脉里流着军人后代的血。每年应征新兵,平海乃至整个惠州都是积极向往,踊跃报名。
在惠东二百多公里的海岸线,曾经大大小小布满几十个民兵哨所,至今还有两个民兵哨所在发挥着作用,沿岸更是有成千上万双警惕的眼睛。1962年10月7日,以转业军人张苞为连长的民兵连在平海沿海的小星山岛,与偷袭的美蒋武装特务浴血奋战,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以一个民兵连的兵力,击败了武装到牙齿的敌特种兵,歼敌3名,俘敌9名,捍卫了国家利益,保护了人民安全。1964年8月1日港口民兵连被中南局和广州军区授予“英雄民兵连”称号。20世纪六十年代颇有票房的电影《南海长城》,就是以此事为原型拍摄的。
在任上我曾陪诸多将军和地方领导参观“港口英雄民兵连”荣誉室,那些内行的将军们都曾纳闷:一个小小的民兵连,怎么能单独歼灭一支训练有素,已经登岛布防的美蒋特遣队呢?他们在港口民兵连的素质上,在平海人民常备不懈的国防意识和爱军习武的热情上找到了答案。我想这也是平海人高大勇猛,铿锵有力的答案。
往事如烟,人非物在。语言的传承也是精神的传承,我认为在呼吁保护和传承平海军声的同时,更应保持和发扬平海人民爱国拥军、卫家习武的战斗精神。虽然不说全民皆兵,但世界并不太平,也要时刻保持警惕之心,像“港口英雄民兵连”一样,平时搞建设,战时能战斗,勇于消灭一切来犯的敌人。这样才能永葆“平海军声”铿锵,平海人民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