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崇正
如你所知,我们认识一座城市,更多的时候是从一种想象开始的。比如你可能没去过巴黎,但是当提起巴黎,你会想到这是一座浪漫的城市。同样的,当你提起广州,你会想起广州的另一个名字花城,想起鲜花盛开的美好情景。广州人爱花,家家户户都会养花。即使那些平时不喜欢养花的人,来到广州,也会被鲜花征服。比如鲁迅先生。照片里的鲁迅总是横眉冷对,但鲁迅来到广州,他的书桌上也有了盆栽,1927年5月在白云楼,他是这么写的:“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但其实鲁迅喜欢养花,也喜欢看花,他曾在一首诗里兴致勃勃地写道:“室外独留滋卉地,年来幸得养花天。”就是说他在屋外找到一小块可以种花的地,更开心的是天气适合养花。在九十四年前,9月24日下午,那应该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鲁迅先生带着爱人许广平从珠江边走过,他提前三天到西堤预订离开广州的船票,我想那天的珠江边必定也是草树葱郁,有花盛开。
鲁迅离开广州两年之后,有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也乘船离开伦敦准备返回中国,五年前去英国时他的名字叫舒庆春,而回国之后他成了著名作家老舍。鲁迅和老舍都喜欢莎士比亚,也都喜欢养花。1962年春天老舍先生在广州住了一个月,第二年他写了一篇叫《春来忆广州》的文章,在文章里给广州疯狂点赞,老舍先生夸广州:“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极热情,花似乎也热情!大街小巷,院里墙头,百花齐放,欢迎客人,真是‘交友看花在广州’啊……真羡慕广州的朋友们,院里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么出色的花呀!”从这样的文字中可以看到老舍与鲁迅截然不同的性格,老舍的赞美是如此真诚而自然。在我们惯常的认知中,批评总会比赞美要显得更为深刻,但在广州这样一座城市面前,在大榕树荫蔽之下,再刻薄的人似乎也会萌动不忍之心,羞于赞美反而是一种矫情。确实,也只有到了广州才明白什么是百花齐放,这里有永不凋零的树和四季盛开的花,来自太平洋的风吹过这座千年古都,科技之花和人文之花同时在南国盛开。
看过一组广州的老照片,照片里广州的城墙还在。作为南方重镇,那时的广州还是攻防要地,需要警戒和守卫;而在岁月淘洗之后,广州卸下了防备,仅仅剩下了美,而美是没有壁垒和隔阂的,是可以穿越时空而捕获所有爱美的心灵的。花城之美的背后,是广州的城市气度,它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就像一座花园容纳每一种颜色的绚烂。莎士比亚曾说,城市即人。花城之美是因为有生态和人文环境之美,更因为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每个人,因为发生在你身上那些美好的故事。这是一座非常神奇的城市,这里似乎可以容纳任何人:穷人与富人,商人与诗人,从广州塔到城中村,从南越王宫到腾讯微信,新与旧,历史和现实,各式人等各种元素都在这座城市里被容纳下来,而且毫无违和感。
我是一个读书人,现在,我在广州生活。城市中浮光掠影的生活,有时候容易让人们忘记心灵其实是需要滋养的。王小波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所以,文学跟这个世界的根本冲突在于,文学总是固执地希望在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中建立新的心灵秩序。对于一个个体生命而言,不甘于平庸的执念与滑向平庸的惯性,常常又是内心痛苦的根由。幸好,广州这样的大城市与小县城的最大不同是,总有一些“别样的人们”可以提醒自己,有一个向上的心灵维度值得攀爬。每当我在珠江边漫步,看着灯光绚烂的广州塔,看着江上来来往往的游轮,总会想起我第一次来到广州的情景。那时我还是一个懵懂的乡间少年,在一个清晨见到一队保健技师五指撑地锻炼手指的力量,内心大为震动,才明白在城市里生活并非养尊处优,而意味着更多的奋力拼搏。如果广州是一本厚厚的书,第一次来到广州,就是打开了这本书的第一页。阅读是一场心灵的历险,高山怪石,碧海惊涛,尽在书中。对于将自己的有效生命许给创造的作家来说,阅读不一定如宣传海报所说的那样,是一种享受;相反,阅读对作家而言是疗愈,用那些经历时间淘洗的伟大心灵来疗愈创造时产生的焦灼。
阅读一座城市也是如此。与许多闹腾的城市相比,广州像一头安静的大象那样不动声色。广州是一座用来生活的城市,很少人会将广州视为古都,但广州确实是忙碌了两千多年的商贸重镇,有它的文化底蕴。一座城市的文化并不仅仅是出土的唐宋砖瓦,而在于市井的生活。这里的分寸在于,需要非常生活化,但又不能太舒服。就拿珠海来做个比较吧。我一直觉得一座城市最好是能有河流穿过——我的故乡村里有一条溪流穿过,潮州有韩江穿过,东莞有东江穿过,广州有珠江穿过。但是珠海,好家伙,这座城市竟然是有海岸线的!你站在窗前就能望见大海,心中如何不春暖花开。我非常喜欢珠海,海风太舒服太撩人了,蜿蜒的海岸线如此迷人。在珠海生活,唯一的担心是自己容易变得慵懒,变得没有斗志,好在文天祥感叹过的伶仃洋就在不远的地方。
正如卡尔维诺所言:“我对任何唾手可得、快速、出自本能、即兴、含混的事物没有信心。我相信缓慢、平和、细水流长的力量,踏实而冷静。”在南岭以南,在广大新南方的腹地,在珠江入海的地方,广州安静立地岁月里,活泼而多元,务实而不闹腾。这座能一秒入冬的城市,此刻依然草树葱郁,有花盛开。
陈崇正作家,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广州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美人城》《悬浮术》等。曾获梁斌小说奖、广东有为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银奖,有作品曾入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花地文学榜等;曾在多所高校担任写作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