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平原
多年以前,我为北大法学院教授程道德先生的“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文物丛书”撰写总序,题为《“大学”如何“收藏”》(《中华读书报》2010年7月7日),其中有这么一段:“我歆羡其收藏的不少珍品(如康有为、梁启超的手稿),对其锲而不舍地关注高教文物,更是钦佩不已。因为此类收藏需要投入很大精力,只有从学术文化的角度,才能理解其意义。换句话说,程先生的收藏趣味,不是投资家,更像在筹办专题博物馆。”
就在我撰写此文的那年春天,安徽休宁县委书记带队赴京拜访,请程先生为家乡的中国状元博物馆建设出谋划策,他当即承诺捐献私藏185件珍贵的清代科举文物,这就是今天休宁中国状元博物馆中的“清代科举文化馆”。
不难想象,对于年事日高的程道德先生来说,当下最大的愿望,除了编书,就是给多年辛苦搜集得来的珍贵藏品找个合适的家。不断听他讲述有关藏品落地的好消息与坏消息,我已经习惯乃至麻木了;于是表态,别的忙帮不上,但只要他捐赠的博物馆开馆,我一定前去捧场。
终于、终于,就在今年4月27日上午,位于黄山市屯溪区的徽州乡愁博物馆举行开馆典礼,我应邀出席。可惜的是,藏品捐赠者程先生因身体原因无法莅临现场。开馆典礼热热闹闹,自有记者报道,不必我饶舌。倒是开馆前一天晚上,我和几位朋友请主办方安排车辆,专门前去观赏,其感受值得一说。
这是一个小型博物馆,馆舍总建筑面积1000平方米,目前主要由程先生捐赠的270余件文物、古籍、字画、文书等构成,除了序厅以及介绍程先生业绩的 “游子思乡”,主体部分包括书院文化、东亚儒术、徽州中医、皖人书画。“皖人书画”当然是多多益善,作为私人收藏,这已经很不错了。“书院文化”以及“东亚儒学”在我的知识视野中,故能欣赏其作品与陈列方式。但说实话,真正出乎意料之外,让我大长见识的,是利用名医造像、著作展陈以及药材插画构成的“徽州中医”——对于新安医学在徽州文化中的突出功用,此前我竟然毫无知晓,实在不可原谅。
此馆目前以程先生藏品为主,日后可以吸纳各家捐赠,但无论如何,仍属于小型博物馆。对比同在屯溪、被定为国家一级馆的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只能是小巫见大巫。明知如此,我为何仍对此情有独钟?分两面说,先说藏家。当年在我总序中就说了,“好东西落在你手里,你有责任善待它,让其发挥最大效用,服务于学界乃至整个社会。至于用什么方式,因人而异,有出借的,有捐献的,有展览的,也有整理出版的”;如今,程先生将部分藏品回馈家乡,由政府出面,建设小型博物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值得大力表彰的义举。
再说受众。就以美食为例吧,我们需要丰盛的大餐,也欣赏多样的小吃——某种意义上,小吃更能代表那个地方的物产、民风、习俗以及文化趣味。单就吸引观众而言,大型博物馆的优势不言而喻。但船小好调头,只要瞄准方向,用心经营,也可以——甚至是更容易——做出特色。早年撰写《阅读日本》(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增订版,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让我念念不忘的正是那些散落在日本各地、与旅游密切结合的小型博物馆。
在典礼后举行的学术研讨会上,好几位专家就某一件或某一类藏品的文化内涵做了精彩解读,我对具体藏品没有深入研究,只能大而化之,谈博物馆在今天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到底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虽不是博物馆学方面的专家,但我一直关注中国的博物馆事业,在《看得见的风景与看不见的城市》(《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中,我曾谈及:“作为建筑的博物馆,在中国各大城市里正茁壮成长,一时蔚为奇观。可硬件不等于软件,博物馆建筑与作为收藏、展览、研究三合一的博物馆文化,二者并不同步。而培养公众积极、认真、深入阅读博物馆的热情,以达成自我修养的目标,更是相当艰巨的任务。目前中国博物馆事业的现状是,建筑比藏品好,藏品比展览强,展览比观众优。最应该用力的,是如何提高公众进博物馆参观的愿望,以及阅读博物馆的能力。”
晚清时,我们曾将博物馆(Museum)译成了“宝物馆”。宝物馆的功能是藏宝,而博物馆则在收藏之外,更注重藏品的研究与展出。藏品之进入博物馆,不一定因其珍贵,更可能是因其代表性,或在知识链条上占据重要位置。借助于展览,我们得以了解那已经消逝的历史场景,以及人类日常生活的连续与变异。在这个意义上,有多少国宝入藏,固然是评判博物馆级别的重要标准;但从知识传播角度看,没有什么一级文物,不等于就办不好博物馆。在国内国外旅行,我当然乐于参观那些代表性的大博物馆,但也不薄偶遇或友人引荐的分散各处的小型博物馆。后者说不定以独具特色的收藏或展出,给你惊鸿一瞥的强烈感受。
2005年秋冬,我和妻子在哈佛大学访学,10月的某一天,美国卫斯理学院东亚语言与文化系魏爱莲教授开车,带我们游览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那里最有名的是女巫博物馆,再就是见证中美文化交流的荫余堂。此堂初建于嘉庆年间,原本坐落在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黄村,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因子孙迁移,房宅空置,面临被拆除的命运。而后历经坎坷,飘洋过海,在美国塞勒姆镇得以重建,自2003年开馆至今,成了西方人了解中国建筑乃至中国文化的重要景观。徽州之行,偶然聊起此事,竟然有两三位参与/见证此事的当地官员及文化人补充了很多有趣的细节,让我对这个精彩故事的来龙去脉有了更多了解。
徽州这个地方,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理应有更多公家或私立、大型或小型、风格与趣味迥异的博物馆,以适应不同的趣味与需求。也正是基于此信念,研讨会上,我谈及随着第四批国家一、二、三级博物馆名单公布,中国有级别的博物馆总数已达到1224家,其中一级博物馆204家、二级博物馆455家、三级博物馆565家。我对投资巨大、藏品丰富的国家一级馆充满敬意,随时准备抽时间前去打卡;但也对全国各地星罗棋布的未能晋级的小馆表示理解与同情。小型博物馆没有那么大的客流量,经济上不可能获益,更多的是知识传播的责任以及乡愁的慰藉。
你问我到底是谁的乡愁,回答是:博物馆作为一种文明装置,本身就是现代人的乡愁。这种乡愁既属于政府,也属于民间;既属于捐赠者,也属于参观者。
——2024年5月25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