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曹禺经典名剧《日出》，让我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剧本在几十年前读过，但每一句台词、每一幕戏都再次召唤我对这一部杰作的深深敬意。

1935年，25岁的曹禺完成了话剧处女作《雷雨》之后，接着又发表了《日出》，20多岁的青年写出如此扣人心弦的句子，怎不让人钦佩——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广州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日出》，被称为“广话版”，是一个在传承中创新的版本，适当添加了作者的痕迹，一种由悲悯气质支撑的演出文体油然而生。

在我感受中，“广话版”完美地表达近百年前剧作家曹禺——对中国社会的认识以及汹涌澎湃的激情。

我尤其看重广州话剧艺术中心一群平均年龄29岁年轻演员的演绎。所有关于剧作的信息，均需通过每一位演员的台词与表演传达给观众。

除了演员的台词功力以外，我以为，一对隐身人以及所有演员出现在舞台上——静默不动注视主角的艺术处理，相当精彩。

让百分百属于现实主义的剧作氛围，瞬间抽离，形成某种抽象意味，以便展示人物灵魂的空间转换，仿佛冥冥之中有第三只眼注视。

妙在这种空间转换非常自然，几近无缝对接水到渠成。

隐身人随光线的明亮与转暗进退，刹那舞台中央的现实空间即刻恢复。这种暗转一直用到剧终——

全体演员走上舞台默然佇立，注视陈白露数着她的安眠药：一片、两片、三片，直至死亡剂量。

红酒送下安眠药的同时，所有演员倒地而亡。此时，一片红光晕染着黑衣女主角，仿佛鲜血淋漓，对黑暗社会的控诉强烈呈现：

没有希望，没有出路，坠入无边黑暗。

不露面的黑帮头子金八，成为所有人厄运的源头。无论是纸醉金迷的上层人物，还是底层悲惨小人物，都死在巨魔黑手之下。

曹禺借此暗喻完成了他对旧中国的有力控诉，呈现出深邃的时代主题：

太阳虽然出来，把黑暗留在后面。但所有的人都没有见到真正的阳光，他们的命运与阳光无关。

全剧中有两个人物最为完整：陈白露与李石清，不但命运全程介绍，而且用一系列人物冲突来表达。但性格最为鲜明的还是李石清，而非陈白露。

李石清的舞台形象丰满，人物现实动作与心理动机表达充分。他跟潘月亭斗法，最后一起毁灭，性格冲突有趣好看，略胜陈白露与方达生的情感纠葛。

但陈白露饰演者的表演光采照人，尤其是对其复杂内心的呈现，可谓丝丝入扣。结尾一幕，达到高潮，用死来告别黑暗社会。

另外，潘月亭、顾八奶奶、胡四、小东西、黄省三、王福升等角色的扮演，亦是可圈可点，各有千秋。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方达生的形象，他不但与女主陈白露和小东西关联，推动剧情，而且可以看作年轻剧作家曹禺的化身——

只有他勇敢地站出来，要会会那个叫金八的幕后黑手。他要去斗争，去争得一片阳光。正是那个时代的希望，也是曹禺内心的火种。

黎明、黄昏、午夜、日出，四幕戏意象凸现，元气充沛，让各色人物尽情演绎，描绘出一幅令人绝望的历史场景，发人深省且唤醒觉悟。

表演、导演、灯光、服装、舞美均有上佳表现。我尤其喜欢开场与幕终所有演员佇立舞台静默——黑暗中的“群像造型”：此刻灯光奇妙变化，此时音乐敲打灵魂。

舞台前线条构成蜘蛛网，喻意深奥，或可联想社会破旧不堪，或可暗喻金八魔爪；服装设计也颇具年代感，交际花的礼服麾登耀眼。

幕后英雄，用心良苦，点点滴滴，境界美矣。

祝贺演出成功！致谢广州话剧艺术中心，致谢所有话剧台前幕后的艺术家！

正是因为你们的存在与努力，让广州多了一抹浪漫诗意的绚烂色彩。让我铭记：每个人的人生可以分为两种——

有话剧的人生，与没有话剧的人生。

生而为人，或许孤独；好在我们还有话剧，还有舞台艺术，让我们在那里跨越时空，无论轻盈抑或沉重，得到知音，以致我们逃避冷漠与枯萎。

每思于此，剧场的灯光，舞台的演出，艺术家的举手投足，就在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条路：通向开满鲜花的草原。

祝贺《日出》演出成功！

（部分舞台剧照由广州话剧艺术中心提供）

2023-9 广州十三号剧院

江冰，文化学者，专栏作家，文艺评论家。广东财经大学教授、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长、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首席专家、广州市人民政府聘任广州城市形象品牌顾问。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最有影响力学者。著有《浪漫与悲凉的人生》《中华服饰文化》《新媒体时代的80后文学》《酷青春》《这座城，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老码头，流转千年这座城》《岭南乡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