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东文化是广东文化的一个重要分支,是与岭南文化并重的存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岭东文人、学者、画家、电影人筚路蓝缕,开创出独特的文艺风格,领一时风骚。
现代岭东文艺印象一瞥
文 | 黄国钦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2年第5期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岭东大地上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不绝如缕。当时,振臂一呼跟随者众的,有杜国庠、李春涛、王鼎新、李春蕃(柯柏年)、许唯心、许美勋等,都是领一时风骚的人物。他们通过组织文学社团,出版刊物报纸,兴起新文学创作热潮,推动潮州地区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孕育了一批知名作家和文化人。
1923年,潮州地区最早的新文学社团火焰社成立,成员有:许美勋、丘玉麟、洪灵菲、戴平万、冯瘦菊、曾曼尼、罗吟甫等五十三人,火焰社出版了《火焰》周刊,刊登于当时的《大岭东报》副刊。《火焰》周刊由冯瘦菊和许美勋轮流主编,先后出版了一百多期,发表了“五四”之后各地创作的优秀短篇小说、新诗、散文、随笔、独幕剧、评介和翻译作品,还曾编辑过“苏俄新进作家高尔基”等一系列专辑。
冯瘦菊的妹妹冯岭梅,笔名冯铿,十几岁时便在汕头的报纸副刊发表作品,这个时候她还未到参加火焰社的年龄,却经常为《火焰》周刊撰稿。1925年1月至1926年11月3日,她曾经在《岭东国民日报》副刊《文艺》,以《深意》为总题,连载一年多,发表了一百多首抒情诗。
1929年冯铿到了上海以后,与“左联”五十多位发起作家之一的许美勋结成了夫妇。许美勋是潮安彩塘宏安人,冯铿乃潮安枫溪云步女子,当其时,上海滩头有不知多少来自潮州的热血男女。1931年2月7日,冯铿与李求实、柔石、胡也频、殷夫五个人,在上海龙华被秘密枪杀。鲁迅获悉后,愤而写下了不朽的名篇《为了忘却的纪念》。
虽只有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冯铿却与“左联五烈士”一起,盛放而永不凋谢。
有人离开岭东远去,也有人不请自来。
1926年秋天,郁达夫在编完《创造》月刊创刊号之后,应郭沫若之邀,乘班轮离开上海赴广州,任中山大学文科教授。10月19日,轮船停泊汕头,他即登岸,欲访留日的同学彭湃、李春涛,同行的还有黎锦晖的弟弟黎锦明。
那时候,黎锦明西装笔挺,年轻气盛,颇为矫健。而郁达夫则身穿长衫,面容瘦白,像一个商人。他们由许美勋、冯瘦菊带着,来到了招商路一横巷一号火焰社的通信处。
这一段时间,许美勋一直在这里编《汕头星报》,火焰社便借这里作为通信处。
郁达夫翻看了《火焰》周刊的几首新诗后,颇为礼貌客气,说:“比《创造》月刊还办得好。”此前,郁达夫有没有看过《火焰》周刊不得而知,但对火焰社有所了解应是肯定的,才会有对《火焰》周刊的赞美之词。
那个时候,彭湃在广东省农民协会潮梅海陆丰办事处任主任,办事处设在汕头市志诚路十七号,他们一行来到这里,恰好彭湃外出,没遇上,只见到其间的妇委会书记吴文兰。在交谈中,郁达夫掏出名片,顺手拿过毛笔,将名片右上角的“北京大学教授”六个字涂掉,自己说:“彭湃最讨厌这些衔头。”
走出了办事处,四个人穿街过巷,路上人来人往,嘈杂喧嚣。许美勋怕郁达夫印象不好,解嘲说:“这些小路,太脏。”
郁达夫则翩然一哂:“城市都是这样,有大马路,便有小街陋巷。光明与黑暗,原是互相依存交错,这叫城市的阴影嘛。”
当时,火焰社虽远在岭东,却并非偏于一隅,它与国内各新文学团体,如上海创造社、天津浅草社、北平文学研究会、语丝、未名社等,均建立了联系,相互赠刊物,文讯相往来。
话里言间,许美勋、冯瘦菊表达了火焰社社员们对创造社的好感、对郁达夫的倾慕。文人相亲,其情也切,其声也轻。郁达夫细细听着,忽有所感,提笔挥写:
五十余人皆爱我,三千里外独离群。
谁知岭外烽烟里,驿路匆匆又逢君。
郁达夫和黎锦明离开汕头后不久,郁达夫又在广州给许美勋邮来了一首七律:
侏儒处处驰肥马,博士年年伴瘦羊。
薄有文章传海内,竟无饘粥润枯肠。
敢夸邻女三秋望,忝受涪翁一瓣香。
升斗微名成底事,诗人到处倍凄凉。
1927年,安徽霍邱(今金寨)人蒋光慈、安徽芜湖人钱杏邨(阿英),与广东潮安人杨邨人,在上海北四川路老靶子路附近,开了一家新书店。人们看到,书店的招牌,是用一幅白竹布做的,上面用美术体写着两个很大的字“春野”,用图画钉按在门内左边的墙壁上。
这是画家徐迅雷的设计和手笔。
至于书店的取名春野,则有一段由来。当时,三个人在讨论了开书店的步骤后,就谈到了书店的名字,由于彼此之间意见不一,争论了好长的时间也莫衷一是。
就在大家都有些厌倦之时,钱杏邨随手翻了翻桌上一本新出的杂志,蒋光慈斜目一瞥,见里面有两句古诗,是白乐天的《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高声喊,有了有了,就叫作“春野”吧。接着解释说,从某种积极的意义看,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正象征着我们目前的情景与我们将来的前途呢。
钱杏邨、杨邨人皆拍手称妙,店名便在哈哈笑中,确定无疑。
除了店名,贴在墙上的,还有书店的“招股章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本店资本额定三千元,分三百股,每股十元,由发起人承担半数。”
说来奇怪,这新书店的生意,竟然相当好,而蒋光慈、钱杏邨、杨邨人有了春野书店这个背景,对外活动也变得容易、方便,不仅有外来资本源源加入,钱杏邨、杨邨人还将自己的著作,卖给亚东书局,从而获得几百元的稿费,转过来再作为股金,投入书店。
春野书店的资本金,眼看着日益雄厚,三个人的心气,也一日日地提升。1928年1月1日,《太阳月刊》正式创刊,钱杏邨、杨邨人都成为这份刊物的编辑,这也是“太阳社”名称的由来。当时所谓的“社”,并无什么组织、职员之类的名目,只不过要发行刊物,便需要有一个机构、名堂罢了。
《太阳月刊》出版不久,三大将蒋、钱、杨便深深感到,如果不组织一个联合战线、不标明旗帜招募同志、不张开双臂充实力量,将不足以立足文坛。于是,以三大将为核心,正式成立了太阳社,社员还有王艺钟、徐迅雷、洪灵菲、林伯修(杜国庠)、楼建南(楼适夷)、戴平万、夏衍、殷夫、孟超、刘一梦、冯宪章、任钧、童长荣、祝秀侠、顾仲起等,潮州人占了三分之一。
1928年5月20日,太阳社成员洪灵菲、戴平万、林伯修(杜国庠)等几个潮州人,又组织成立了“我们社”,他们一边参加太阳社的活动,一边创办《我们》月刊,跨社发表创造社和太阳社成员的作品,包括理论主张、文学创作,由晓山书店出版,成为当时一个与太阳社、创造社都有密切关系的文学社——我们社。
戴平万出生于韩江畔的归湖,洪灵菲出生于韩江畔的江东,林伯修出生于韩江畔的莲阳,三个饮用韩江水的潮州人,在苏州河畔携手,在海派文坛翱翔。
此种风气,真是让人感到天翻地覆,推陈出新。以前在上海街头,人们看到的是潮州商人的背影,而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街头,人们看到的是潮州文人的身影。
其时,潮州街头也时时处处皆有文化人的履踪。1930年,潮州成立了一个大型诗社“壬社”,成员来自于潮梅十五属,当时誉为“岭东三杰”的侯乙苻、刘仲英、石铭吾,都是壬社的成员。壬社的社长为饶锷,他的一个儿子,名饶宗颐,涉猎广博,卓尔成家,后来成为西泠印社的社长。壬社其他成员有:辜师陶、杨光祖、黄海章、詹祝南(詹安泰)、王显诏、杨睿聪、郭餐雪等。
饶锷曾作《壬社序》以记载其盛,序曰:
诗文结社,自昔有之,……最著者,如明季之复社、清末之南社,声气之广几于波靡全国。吾潮自明以来,诗人肩背相望,而立社聚讲,以余所知,则有贞社、达社承复社之风;韩社、壶社继南社之后而不佞,十年前亦有瀛社之倡。
由此可见,文人相亲,以诗文而结社,在潮州有悠久的历史。
那时期,方兴未艾、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重新把沉寂已久的民间歌谣带进文学的殿堂。北京大学的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发起歌谣征集,成立歌谣研究会,出版《歌谣》周刊。自北至南,自东向西,其风之盛,席卷全国。天南地北,大河上下,许多思想激进的民俗学者,全心投入,身体力行,收集、编印民间歌谣,南有钟敬文的《客音情歌集》,东有顾颉刚的《吴歌甲集》。
受其影响,潮州的有识之士,如丘玉麟、金天民、林培庐,都很快地各各编出了潮州歌谣集子。
1927年4月,周作人为林培庐编的《潮州畲歌集》作序,序文收入周氏的《谈龙集》一书。同一年,丘玉麟编的《潮州歌谣集》面世,周作人也为其作序。林培庐、丘玉麟都是燕京大学的学生,老师为学生出的书籍作序,乃天下第一等快事。
后来,有杨方笙在《潮州歌谣》一文中做过评论,说:“1927年,北大毕业,其时任教于金山中学的丘玉麟编辑、整理、出版了第一部《潮州歌谣集》,称得上是筚路蓝缕之作。”
金天民这人,与林、丘二位不同,林培庐为揭阳人,丘玉麟是潮安人,而金天民原籍浙江绍兴,童年时因八国联军侵华,随双亲避兵乱,辗转落户潮州,他能够热心留意收集潮州歌谣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并且,金天民的《潮歌》一书,整理、出版时间,与丘玉麟的《潮州歌谣集》非常非常接近,而许多歌谣能互不重复,不能不说难能可贵,而二书在歌谣的收集数量上,保存了更多的原始资料,更恰似是日月同光,双璧争辉。
那个时期,潮州城里,众多报纸之中,有两家报纸的营销策略和办报手腕,比之其他报纸有独到之处。
《建设报》是1928年,由陈政等人创办。民国初年,陈政曾出任福建永定县长。副社长郑新煌,1928年曾任潮安县教育局长,因仅有中学学历,不久就辞职不当。总编辑陈光河与陈政同乡。编辑吴荣弘,彩塘院前人。经理卢儒通,河内西都人。记者黄家瑜、郑义之。社址设于铁巷二号己略黄公祠内。该报每天出版一中张,刊载中央和省的电讯和地方消息。有时加印画报一小张。校对沈敏,不时写一些潮州城内街道杂谈和地方掌故,有可读性,多期连载。
1931年,《大光报》创立。张可群任社长,总编辑吴君懋,副总编辑赵文瑛,编辑张亦文、黄云湖、李新哲等,记者张毓华、许醒五、黄家瑜,经理赖爱德。又聘请名儒戴先俦,韩山师范教师詹安泰,金山中学教师宋万里等为特约撰述,不时发表诗词散文。
《大光报》设于柳衙巷张厝祠,其阵容庞大,人物众多,高手林立。
它所倚重的戴先俦,别字贞素,笔名贝丝,是取贞素两字的各一部分。先前火焰社正旺的时候,他也是《火焰》周刊的健将之一。他的一个儿子就是戴平万;他的一个外孙女饶芃子,也从事文艺这一行,后来任暨南大学副校长。
詹安泰于数年之后,到中山大学任教授,出任中大中文系主任。临走之时,特别推荐青年才俊饶宗颐到韩山师范接他的课。及至2008年,广东省评选岭南文化世家,几经筛选,共评出了三户文化世家:广州刘逸生家族;潮州詹安泰家族;东莞容庚家族。“岭南文化世家传记”丛书也随之出炉:《风雅出家教家风世代传:广州刘逸生家族》《治学续家风文质两炳焕:潮州詹安泰家族》《五代书香传一门两大家:东莞容庚家族》。
当时,《大光报》每天出版一大张,篇幅较大,内容也多,既侧重教育方面的宣传,亦刊载各地电讯与地方新闻。还有一个副刊园地,经常发表戴先俦以贝丝为笔名写的文言小品。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街头不单活跃着潮州的文学人士,也活跃着潮州的电影导演、电影演员。这些潮州电影人,有的是居于上海的世家子弟,有的则是从潮州搭船而来的青年。那时,潮州人已遍布东南亚及南洋各地,久沐海外洋风洋气。十里洋场上海,较之本省省会广州,对潮州人有着更大、更多的吸引力。
1913年,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故事片《难夫难妻》(又名《洞房花烛》),便由潮阳人郑正秋编剧,与张石川联合导演。剧本内容,以潮州地区封建买卖婚姻习俗为题材,片长约四十分钟,轰动一时。以后,郑正秋还于1923年,创作了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正剧长故事片剧本《孤儿救祖记》,影片上映时,在与外国片的竞争中,占据上风。郑正秋之子郑小秋,在《孤儿救祖记》中,主演主角孤儿余璞,成为了我国第一位少年电影演员。
1930年,潮安人陈铿然,导演用蜡盘发音摄制的有声电影《虞美人》,成为中国有声电影的序曲。《虞美人》是中国的第一部有声电影,陈铿然在导演时,必须拿着秒表,一方面揿着有不同暗示的铃,候准时间对口型;一方面看着秒表,指挥演员开口和动作。郑正秋、郑小秋大名鼎鼎,人们知之甚多,陈铿然则不然,人们对他知之少之又少。
辛亥年间,武昌枪响,易帜换旗,一元更新。当时,电影还被大多数人视为一种消遣性的游戏,甚至还拿它与伶人同类比,从事电影,不但要担风险,还为人所不齿。
陈铿然在一派不看好中,逆流而上,他说,电影乃“新生之综合艺术,描写人生之艺术,有普及教育之功也”。鉴于这种认识,他不畏舆论漩涡,心甘情愿地投身于银幕。
陈铿然属于青年出道。1925年,他从潮安踏入上海不久,虽只有十九岁,却在上海创办友联影片公司担任经理。这一年5月15日,上海日商纱厂资本家枪杀工人顾正红,引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抗议,紧接着,5月30日,英国巡捕在南京路向徒手的群众和学生开枪,制造了震惊全国的“五卅惨案”。陈铿然激于义愤,实时实地拍摄了这一时期上海人民反帝斗争的实况,剪辑成两本长的纪录片《五卅沪潮》。影片由陈铿然监制,刘亮禅、郭超文摄影,徐碧波编写字幕说明。
《五卅沪潮》的拍摄备尝艰苦。在5月30日事件发生后仅一小时,陈铿然与摄影师刘亮禅,由司机胡廷芳驾车,飞速赶到南京路现场,眼疾手快冲着巡捕房门前,抢拍了一些正在洗掉血迹的镜头。
6月2日,到南码头同仁辅元堂拍摄死难烈士镜头,当时停尸室内光线太暗,死难者面部拍不清楚,他们急中生智,爬上屋顶开了临时天窗;下午,拍摄了同济大学全体学生抬尹景伊烈士的棺材游行街市;后来又拍摄了白克路宝隆医院内、山东路仁济医院内重伤受难者的许多镜头。
那时,这两座医院周围满布着武装岗警,极难进去,是医院的医生们帮忙,把摄影器材藏在手提药箱内带进去,摄影人员,也乔装成护士、助产士,混了进去。病房外虽一直有人巡逻,但他们得不到医生的允许,不能进入病房。所以拍摄重伤者的镜头时,不致受到阻碍。
影片还摄取了上海大学被封闭、学校罢课与学生沿途演讲、工商界散发传单、商店罢市、群众集会等珍贵镜头。
当时,上海的影片公司不下数十家,但除了友联的这部影片,和长城画片公司拍摄的短片《上海五卅市民大会》(单本)外,就再也没有同类题材的影片了。此片是友联摄制的第一部影片,也是陈铿然漫长银幕生涯的起步。
和陈铿然同乡的陈波儿,则影剧双栖,技压群芳。1929年,陈波儿参加创造社创办的上海艺术剧社,主演过话剧《梁上君子》《炭坑夫》《街头人》《爱与死的角逐》《西线无战事》。1934—1937年,陈波儿以其出色的演技,先后在明星、电通等影片公司,主演影片《青春线》《桃李劫》《生死同心》《八百壮士》等。
让人铭记不忘的是潮阳人蔡楚生。1932年,蔡楚生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影《南国之春》面世。1934年,他自编自导的电影《渔光曲》,在上海首映时,创连续八十四日,日日爆满,日日座无虚席。他的电影《都会的早晨》《新女性》《迷途的羔羊》《孤岛天堂》《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独特的电影语言、凄美的电影画面、勾魂的电影音乐,让人沉思久久,没齿难忘。
蔡楚生这人,注定神奇。他七岁时,在潮阳乡下读私塾,受的是旧式的启蒙教育,打的是传统文化的根基。十二岁时,被父亲送到汕头,在蔡家与人合资开办的杂货店当学徒,十九岁时,在汕头参加店员工会,组织进业白话剧社,自编自导自演,并试写文章和绘画。1929年,二十三岁的蔡楚生只身来到上海,辗转进入明星影片公司,担任郑正秋的助理。
潮州人就是这样,读书亦能成才,自学亦能成才。
就在文学人士、电影人士纷纷踏足上海之时,潮州的绘画人士,也不甘后人,他们背起行囊,飘然而至,也来到沪上。这些青年学子,痴迷海派,追寻任伯年、吴昌硕、蒲华、虚谷,也仰慕刘海粟,听多了他的故事,愿做他的门徒、弟子。
说起来,潮州的绘画,自有悠久的历史。在潮州绘画史上,迄今能见到的最早的署名绘画墨迹,是明代吴殿邦的墨兰。斯图兰叶飘举,山岩盘踞,行笔苍老秀润,气势雄浑阔大,完全可以与元代赵孟頫、明代周天球的兰竹相媲美。
清初陈琼画的飞禽是潮州空前绝后的杰作。他的雄鹰图,画一羽雄鹰企立于海边礁石之上,抬头远眺,气魄雄伟,脚爪之鳞状、大腿之羽毛、目珠之玻璃质感、喙尖之坚硬锋利,都描画得生动逼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与明代林良的双鹰图相比,鹰的雄姿造型较为细工,因而质感更胜一筹。
潮州绘画,受海派的影响最深,其次闽南。闽派画家房修,于前清康熙年间,从福建迁居潮州城里的马房巷。坊间有传,房修来潮,颇引人注目,因为他与众不同,“入城挑十三担画稿”。可见他创作力之旺盛。房修落籍潮州,曾设帐课徒,传授闽派画法。黄璧、陈琼、李灿、赖焦等,均得到他的亲授。
岭东一带广受海派之影响,首先也是因为有海派画家进入潮州。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之潮州城,不但吸引洋人,也吸引众多域内的艺术家,他们到潮州落户,以图发展。
当时,南京杨国崧便于清末,举家迁居潮州,落户潮州新街府仓巷。杨国崧与任伯年亦友亦师,收藏任画甚多。长子杨栻,绘画承接家传,直入任伯年之室。次子杨棫,画也大气,1931年,兄弟俩作品均入编《岭东名画集》。杨氏父子三人,均是潮州专业画家,存世作品颇多,一看便知是海上任氏真传。三人的艺术活动,对岭东地区影响殊深。
饶宗颐是杨栻的入室弟子,一直念念不忘作画功夫乃起源于杨师画室。2004年为杨栻画集作的序中写道:
余年十二,亲灸先生之门……家藏名作,任画尤多,供余泛览。故余自少为擘窠书、能站立抵壁作山水大画,实植根于是。
潮州学子到上海求学绘画,首开先河的,是潮州城内的王显诏。1922年,他进上海大学美术专科班,1924年毕业后回到潮州执教。他的墨竹誉播全国,一次在上海笔会画竹,沪上的诸多画竹名家,都请王显诏率先开笔。第二人为揭阳的林受益,1923年进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刘海粟、潘天寿等,三年毕业,刘海粟为他的画题字“高秀苍浑”。第三为揭阳刘昌潮,1927年考入上海美专,1930年毕业,以墨竹行时名世,天安门城楼,曾悬挂他的墨竹。
那个年代,潮州学子就读上海美专,有一百多人,后来声名较著的,还有陈文希、王兰若、李开麟、许良琨、杨思园、郑奕辉、黄家泽等。这批学子沟通了上海与潮州的画学关系以及人际关系。
1931年,由孙裴谷、范昌乾、高振之牵头,在汕头文华图书公司出版了《岭东名画集》,名士吴子寿在画集的序中撰写:
他日岭东画家作品,抗衡于域中。
岭东画家集结在一起,成为一个流派、画派“岭东画派”,正是形成于此时。后来,广州艺专校长、国画家胡根天看到了这个流派的一个画展,曾评说:“从这个画展,可以看出岭东画风与岭南画风的不同,有它的独特艺术风格。”
岭东画派早期的画家,多出生于清代。晚近的画家,多出生于二十世纪初。那时,中国画所面临纷繁复杂的社会巨变,正好贯串了他们的艺术创作全过程。
这也正是岭东画家之所幸,岭东国画因与海派“联婚”而上了层楼,发生了质的变化。后人曾有评说,谓:
百年来岭东这批学海派的画家、画作,呼之为“岭东画派”也未尝不可。他们同一地域(岭东);同一时代(二十世纪);有共同思想(追求传统笔墨);有共同师资(上海画派),这些条件足以构成一个画派。
美术史家孙克亦说过:“过去只知岭南不知有岭东,岭东应与岭南并存,岭东作品更有传统笔墨。”
一时之风气,余韵仍袅袅,岁月已逝矣,精神长不朽,今天的人们,更记得他们的开拓之功而光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