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陈晓楠 张闻
正午,2点,烈日当空,滑板运动爱好者Kay和CC来到位于佛山市南海区平胜大桥底的极限运动公园,在平坦的道路上进行着初学者练习。Kay幻想着,有一天,她也能在起伏泵道中恣意潇洒地“陆冲”,“到了晚上,这里也会有‘大神’级别的玩家过来指导。在其他地方,或许只有收费的滑板场才能有这个‘待遇’。”
在Kay醉心于滑板运动的同时,宝妈李子或许正带着孩子在平胜大桥底的沙池,看着孩子玩沙子,坐滑滑梯。除了下午,上午和晚上,李子也会带着孩子在桥底公园慢慢散步,如果孩子将来还记得,这或许是他人生最美妙的阶段之一。
Kay和李子的人生并无交集,然而,凑巧的是,她们都跟一个地方“结缘”——平胜大桥底的社区公园。
近年来,在多次景观提升工程项目中,佛山市、区、镇(街道)坚持大刀阔斧对桥下空间进行改造。久久为功、驰而不息,如今的佛山,桥底空间早已从曾经的脏乱差变身为一个个“网红打卡点”——南海平胜大桥下有佛山最大的全天候街头极限运动公园;顺德杏均特大桥下空间成为一个婚礼古俗公园,展示本土婚俗文化;海八立交桥北面桥下空间设有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台、儿童康乐设施,成为周边街坊运动、遛娃的首选地……城市规划的缝隙生长出妙趣横生的图景。桥下空间改造的不仅仅是城市景观,也在潜移默化地联结反哺社区,有如无声润物,悄然改造居民的生活方式。人们对地方的感知,一步步渗透在城市的缝隙与角落。
与孩子几乎同龄的桥下公园
看着不足两岁的儿子在沙池中自在地玩耍,李子深呼吸了一口气。
成为一名宝妈之后,李子卸下了原本的工作,专注陪伴孩子的成长。今年年初,南海区桂城街道S47广佛江珠高速平胜桥下的荒地改造成极限运动公园,住在这附近的李子多了一个遛娃的好去处。这里的儿童活动区设置有滑梯、跷跷板、秋千、攀爬网、沙池等适宜低龄儿童的玩乐设施。
人少的时候,李子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孩子,孩子也会自己寻找伙伴玩耍。这时她会选择放空,享受当下一刻难得清静的时光。佛山的九月逐渐散去盛夏的燥意,桥底下没有日晒雨淋,吹着微有秋凉的风,李子颇觉舒适快意。
这一隅桥下空间,也是李子陪伴孩子的最佳场所。她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孩子过来,早上准时起床,收拾整理房子,到了十点左右,就是桥下公园的放风时间;吃完午饭,睡了午觉,四五点的时候会再来一次;晚餐后,又可以带着孩子过来散步消食。
这座桥下公园与孩子年龄相仿,从改造完成到如今,李子目睹亲历这蕞尔之地的各处细小变化。一开始,沙池的边缘高处没有滑梯,后来设了一个,但因为刚开始使用时太滑了,李子从滑梯顶部滑下来,速度之快让她吓了一跳。大人如此,小孩也是玩得刺激又胆战心惊。后来滑道“钝”了很多,这座滑梯从此成为最受小孩欢迎的玩乐设施。沙池附近的饮水处、饮料售卖机也是后来逐个增设的。
据统计,目前佛山桥下空间利用总数共141处,激活桥下空间面积约308万平方米,改造可作为市政公园、停车场、绿化景观、设施用房等,功能多样。
桥下公园的建成,对李子来说,生活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母子俩的快乐时光变多了,“育儿开支”也减少了一些。以前没有这座“桥下游乐园”,李子家附近很少有户外场所可以让孩子尽情玩耍,不是去公园就是去商场。一去逛街,李子自然免不了掏钱给孩子买东西。“现在有了这些设施就很好,开支小了,孩子胆子大了,交了很多新朋友。”
在这里,李子结交了更多的人。互不认识的孩子们会自然而然地玩在一块儿,连带着育儿的家长们也互相聊起来。遇到聊得来的人,李子会跟对方加个微信好友。有时在桥底下又碰见了,他们就坐在一块儿,互相照应小孩。
李子经常用手机拍下孩子在桥下公园的玩乐场景,分享到亲戚朋友群组里。住在平洲的姐姐和朋友,也会在每个周末驱车带着孩子来到这里,与李子相聚。
这座栖息在平胜大桥底下的小公园,不止是孩子们的游玩天地,也是都市青中年人的乐园。一入公园正门,左侧是儿童活动区,而右侧则是滑板场。这里设有小轮车的泵道,再往里走还有滑板玩家经常使用的U池和碗池,不时可见滑板玩家穿梭而过。
工作日的傍晚7点,一场大雨洗净都市沉积的尘垢,在起伏不定的泵道上,有两位下班收工的中年男子手握着遥控器,各自操纵着造型奇趣的玩具吉普车在坡道上驰骋,不疾不徐,任由桥外世界的暴雨倾盆。
免费滑板场把他从深圳引来南海
桥下空间的出现,让Kay找到了新的休闲爱好——滑板。Kay与朋友CC的职业比较自由,他们经常在下午2点左右避开滑板群体的高峰期,来到这座桥下极限运动公园练习陆冲。
在Kay以往的印象中,桥下空间意味着一片荒地,难看、脏污,很难在其中穿行。直到她在小红书上刷到有人“安利”这片改造后的桥下空间——干净整洁、环境优美,还有三两聚集的滑板爱好者。
在“入坑”滑板之前,Kay喜欢打羽毛球、地球和玩飞盘。看到小红书玩家晒出的视频,在桥底下的起伏泵道中恣意潇洒地“陆冲”,向来喜欢户外运动的她萌发学一学滑板的想法,与朋友CC一拍即合。
“滑板需要的场地这里基本都齐了。”Kay说。在人相对较少的午后,她们会在适宜初学者的平路上练习,到了晚上,有时会有大神级别的玩家过来指导。
进入滑板的世界,Kay从中获得诸多乐趣,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运动,逐渐把户外生活的重心转移到滑板。“这种感觉就好像开发了自己一样。”Kay说。桥下空间改造了Kay的生活方式。
三个月前,阿健从深圳搬到佛山南海。再之前,住在这附近的朋友告诉阿健,桂城有一个不错的免费滑板场地,于是阿健专程跑过来看了一次。不久后,他干脆来到南海发展。
这三个月中,阿健有大半时间是在这座桥下公园度过的。一周他会来个五次,一待就到场地熄灯的十点钟,再骑着他的小电动车回出租屋去。对于这位初来乍到的新“佛漂”而言,这座桥下公园是他的第二个家。
今年是阿健玩滑板的第六个年头。之前打过工,也送过外卖,劳碌的工作之余,阿健喜欢在城市的公园广场跳街舞、跑酷以及玩滑板。技艺日渐成熟,阿健如今靠着滑板教学和拍自媒体视频过日子。
“很少有城市建有这么好的公共滑板场所,而且还是在可以遮风挡雨的桥底下。”阿健说。在他分享之余,身旁还有八九个滑板同好在碗池和U池中驰骋练习。滑板轮与池子内壁碰撞、摩擦发出“吱吱”“笃笃”的声响,与头顶川流不息的汽车呼啸声呼应成一幅勾勒都市黄昏的声乐图景。
即使在资深滑板手看来,这里的碗池、泵道以至于经常漏水的桥墩尚有可以改善的空间,但这些设计缺陷都是每个人心照不宣能够接受的。“它是开放的,对我们来说就已经很好了。”阿健说。
阿健回忆,有些可以玩滑板的公共场所容易发生冲突:游乐的小朋友、跳广场舞的中老年人、还有玩小人车的不同群体容易撞在一块儿,你我不让。而在桂城这处少有人管理的场地,大家却默契形成一种自觉:小朋友在专属自己的儿童活动场地玩,滑板玩家在泵道和滑板场出没。如果碗池脏了,或者看到垃圾,他们会跟公园的清洁工人借来扫把,自己打扫干净。
特别是遇到下雨天时,有些雨水会溅进碗池,如果时间允许,阿健与朋友也会提前过来打扫场地。“因为大家都很热爱这里,所以会自发去维护。”阿健说。
在阿健看来,滑板意味着一种不被束缚、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一位扎着小辫子的青年在碗池中完成了一个颇具难度的跳跃动作,成功一跃跳到了平地上。他收起滑板,走到阿健面前,两人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与对方击拳。
“这是滑板圈一种传统的打招呼方式。”阿健说。大多滑板人彼此都是不认识的,但因为共同的爱好走到了同一个桥底,便会主动上前互相打招呼。“这个空间也给我们搭建了一个新的社交平台。”Kay说。
玩滑板的人多了,也引来了不少充满好奇上前围观的路人。有的人经常过来看,久而久之阿健也与对方相识熟悉了起来,见到彼此便友好地打一声招呼。“大家喜欢看我们玩滑板,主要是觉得好玩刺激,毕竟普通的公园很少能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玩滑板的人。”阿健说。
一个桥底空间的建设要过几道“关卡”
从初期规划到落地改造,桥下空间的重生需要经历好几道关卡。
桂城街道城市运维中心主任黎碧莹介绍,平胜大桥下原本是一个藏污纳垢的灰色空间,堆积了许多建筑杂物,许久没有利用起来。为了改善城市风貌,推出更多便民的空间,市政将目光转移到这些常被忽略的桥底,并由建设方和相关部门共同成立项目组。
常规的市政公园佛山已经有不少了。为了更上一层楼,项目组将目光聚焦到更为细分的领域:何不做一个社区主题公园?项目组考虑的群体主要有两类,一是目前覆盖较少的三岁以下婴幼儿的玩乐需求,二是小轮车运动群体,包括轮滑、滑板、平衡车等。
方向确定后,项目组邀请空间设计师和轮滑协会的人员参与讨论,实地调研桥下的场地,并去了顺德的专业轮滑场学习。
到了需要落地沟通的时候,这处桥下空间的改造还是让项目组不少碰壁。这一地段位于两个小区之间的交界位,虽然属于公共用地,但它的改造仍然关系两个小区居民的切身利益。因此,单是停车场地的规划,项目组便花了不少时间与两边社区沟通。“对于两个小区来说,会有‘停车场靠哪一边会更方便’这样的问题。”黎碧莹说。有的业主会担心政府直接把这块地给“霸”了。
“产权问题和责任的归属是桥下空间利用的一个最大困境。”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袁奇峰说。他认为解决这一问题最关键是要有专门的法律法规支持,而国内目前涉及高速公路的桥下空间改造,更多是市政局与高速地块协商的结果。“很多桥下空间是有主的,出了事谁来负责是个问题,大家都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桥下空间的改造不止在于对城市风貌的润饰,更在于联结附近的社区。如今建成的极限运动公园免费开放给公众,配建了一个有200多个车位的停车场,缓解了周边小区停车难的问题。这里是佛山一环高速化改造(桂城段)景观提升工程的最南端,往北延伸至佛山水道,全长约8公里,整合改造了桥下空间、辅道和绿地。
桥下空间的改造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过多的桥墩对场地布局和安全性的干扰。平胜大桥的桥墩将原本连成整体的空间切得细碎,而游乐设施更需要与桥墩保持安全距离,这极大影响了空间利用率。
但螺蛳壳里仍旧能做道场。顺利解决规划改造的难题后,后续的管理也将持续考验各个职能部门的协作能力。“我们是由多个部门来共同承担这一个管理责任的。”黎碧莹说。市、区交通局和街道的市政部门会参与其中。
高架桥底下并不是一座城市唯一的“闲置”空间。在国内外城市规划的缝隙中,一个个小而精品的口袋公园接连诞生。黎碧莹介绍,项目组近来也在同步推进城市口袋公园的建设。2021年,禅城区落成了第一批老旧小区口袋公园的改造。
佛山桥下空间的改造也在往人文艺术的方向探索。平胜大桥下的儿童活动区,在靠近马路边的一面墙上,绘着佛山人最熟悉不过的醒狮图案。只不过墙体前方停着几辆电动车,而灌木丛遮住了部分墙面。“来了这么久,我还真没注意过。”李子说。澜石大桥下的改造空间,一道绘着黄飞鸿和醒狮的路边墙、一面可旋转的醒狮立体装置十分引人注目。
在桥下公园的建设中,除了考虑自然景观和惠民利民,项目组也会通过不同的形式和装置展示佛山本土文化。有的项目在改造的时候还会有特别的留白,比如空出一面墙,留给擅于涂鸦、对佛山文化怀有不同理解与构思的市民去自由创作。
如今在部分与乡村交界的口袋公园项目中,已经有涂鸦爱好者大刀阔斧,执笔抛洒创意。“如果有擅长涂鸦的人先来示范一下,或者开一些公共美育的课,可能参与创作的人会更多。”李子说。
人文主义地理学奠基者段义孚提出了“地方感(a sense of place)”这一理念,他认为,人认识世界,就是从调动各个感官去感知环境开始的,从而形成了空间(space)与地方(place)的概念。因此,“地方感”的构建是城市空间的重要人文向度,可以为人提供避难与呵护,让心灵得以安宁栖息。多年来,在国内外的城市研究与规划中,这一理念一直得到热烈讨论。
桥下空间如何拥有“地方感”,尚且是一道留白的题。“桥下空间也要发挥人文的作用,哪怕是一个雕塑、一个展览,或者一个文化小广场,跟环境与审美相配合,自然就成为城市空间的一部分。”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蒋述卓说。蒋述卓认为,桥底下的地方感塑造,可以从城市的历史记忆切入,比如展出城市改造前的老照片与过去的历史。而改造设计的多元姿态、召集社区参与的方式,也可以填补现代都市空间单一均质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