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初小时,同学在“咬瓮螺”的过程中,(瓮螺,是蜗牛的潮语俗称,因它的外壳像一个陶瓮的形状而得名。蜗牛死后,小男孩会在“破厝斗”即坍塌的屋子残基的瓦砾堆中去捡“瓮螺壳”,然后找小伙伴比试:让壳尾的尖端向外接触后用力互顶,壳被顶破的一方算输。比赛过程称“咬瓮螺”)赛程中往往会唱一首童谣:
大头蟟虫乔鲜薄壳,钉螺内螺肉身节。
瓮螺伸出二条须,惊到阿大头瘕痀抽。
(大头、蟟虫乔、薄壳、钉螺、内螺,都是贝壳类海鲜。伸,潮语读<春>。瘕痀抽:人患哮喘病发作时,往往喘得弯腰曲背,潮人称“瘕痀抽”。大头:潮语既指贝壳类海鲜,亦指好出风头的人,如“大头好脸”、“拼大头”等。)
身shēn,潮音<算>。《字夕补·疒部》:“身,诗丁切,音身,俗字。”《汉字大字典》收有此字,但无释义。(其它字书均不收该字)其实,潮语中尚保留此字,义同“捆”、“扎”。如:“布袋嘴用条索身紧”(布袋口用根绳索扎紧);“条裤带过短,个肚乞伊身做二半(潮音读<瓜8>)”(这根裤带太短了,腹部被它捆成两半)……上述童谣中的“钉螺内螺肉身节”句,可写为“身节”,意为:钉螺、内螺的肉依螺壳的外形成为大小不一的一圈圈,好像被绳子捆扎过成一节节一样。
《全本潮汕方言歌谣》在《儿童之歌·状物歌》中亦收有上述童谣,文如下:
大头蟟虫乔鲜薄壳,钉螺内螺肉拴节。
瓮螺出来两条须,惊到阿大头瘕痀抽。
次句把“肉身节”写成“肉拴节”。而[注释]中,“拴”字的读音为[sheg3],即与[算]完全相同。按:“拴”字有“系;捆绑”义,如元·马致远《荐福碑》第二折:“我去这柳阴之下歇息,咱下的这马来拴在这树上。”《儿女英雄传》第四回:“一条线儿拴俩蚂蚱。”但更常用的是“上闩”义。如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我将这角门儿亦不曾牢拴。”《水浒传》第十四回:“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等等。且“拴”字读shuān,潮音读<全>,恐怕没人变读为<算>音,故“肉身节”还是以“身节”为宜。(此外,“出来两条须”亦似乎不如“伸出”更有动感;[注释]中把“瘕痀抽”的“痀抽”写成“龟抽”,为省篇幅,从略。)
《全本潮汕方言歌谣·风物之歌》[物产]又载有《膏蟹》篇,文如下:
膏蟹缒缒蟹膏红,红红膏蟹坫草丛。
红红膏蟹名色好,有食膏蟹好命人。
膏蟹饱饱蟹膏红,红红膏蟹美又芳。
红红膏蟹称珍味,膏蟹真是吊渴人。
该篇[注释]中说:缒缒[tui7即(梯7)]:沉甸甸、饱满的意思。坫[dian3即(店)]:躲、藏。吊渴:羡煞。
“缒”字,zhùi,潮音[队],有绳索;拽,拉之义,但主义项系“以绳拴人或物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左传·僖公三十年》:“(烛之武)夜缒而出。”杜预【注】:“县(悬)城而下。”又《左传·昭公十九年》:“子占使师夜缒而登。”杜预【注】:“缘绳登城。”可见,“下”与“登”皆“缒”之本意)因此汉语中有“缒幽凿险”的成语。清末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光绪十七年二月初十》云:“招集股分,设厂开工于向无人烟之地,凿险缒幽。”(后由“向无人烟之地”再引申为:在从无人涉猎的学术领域去开拓、探索与研究。如赞誉某位学者“擅于凿险缒幽”,等等。)
自陈凌千先生在《潮汕字典》中收录“缒”字并加释义(缒:音队。以绳系物,自高下悬曰缒。)以来,各种潮音字书“缒”字条之音、义皆大体不离此范畴。1995年8月,林伦伦先生在《新编潮州音字典》中,方才于“缒”字的注音加上【dui7队○tui7梯7】即又读【梯7】的说明。但在该字的释文中未举实例,《潮汕方言歌谣》在“缒缒”的注释才补足了这一遗憾。然该书的这一注释可商。
“缒”字有“下坠”之义,下坠之人或物自然分量较大,故潮语用“缒”字(读<梯7>,表示“下坠”的感觉,如言“阿奴大了,抱久乞伊缒到不透气。”(孩子个头大了,抱的时间一长,被他缒(读(梯7)得透不过气来)或将“缒”字叠用成“缒缒”,以加强下坠的语气,如言“条裤过厚,裤脚缒缒。”(这条裤子太厚实,<穿上它有>裤管下坠<的感觉>。)不过,用来形容物件沉甸甸,一般都使用“沉沉”(潮音读<妥音7>一语,起码潮州府城话有这样的习惯。如言“件物沉沉重”(这东西沉甸甸的)。按:“沉”字,潮语文读音为[琛5],白读音为[妥音7],义为“沉没;沉浸”。如言“沉[妥音7]落溪底”(沉入溪水里);“芥蓝头沉[妥音7]鱼露”(芥蓝粗茎沉浸在鱼露液中。是腌制小菜的一种作法)。等等。因此,形容膏蟹长得肥壮、饱满,分量大,掂在手中有沉甸甸的感觉,宜用“沉沉(妥音7)”而莫用“缒缒(梯7)”。这样,民谣《膏蟹》的第一、第五句“膏蟹沉沉”与“膏蟹饱饱”才对得更工整,节奏感亦更鲜明。
潮语中,与“沉沉(读<妥音7>)”发音相近的叠声词还有“紞紞”(潮音读<刀音7>)。
“紞”dǎn字,本义指古代冠冕上用于系真(塞耳的玉器)的丝绳,故加丝旁。又是一个象声词,指击鼓的声音。宋·苏轼《宿海会寺》诗有“倒床鼻息四邻惊,紞如五鼓天未明”之句。“五鼓”指五更之鼓声,故“紞”指击鼓之声,其意自明。南宋洪迈《夷坚乙志·周勉仲》云“其人矍然立,背如负大雍者,跃入水中,有声紞然。”明·宋濂《声外皇师字说》:“铜必成钟而声始应之,不然,抟泥肖钟,叩之,即紞然无遐声。”上引文“紞然”亦指有如击鼓声,低沉而传不远。
“紞”亦可叠用,如宋·欧阳修《御街行》词:“乳鸡酒燕(按,同“”、“宴”),落星沉月,紞紞城头鼓。”词中用“紞紞城头鼓”描述彻夜酒宴、已闻城楼报晓的击鼓声的情境。其中,“紞紞”一词,与当今潮语形容音色浑厚、深沉之“刀音7刀音7”正同,故“紞紞”理当视为潮语语源之一。而上引明代宋濂之文谓:“铜必成钟而声始应之……”其实,铜是金属之一,金属本有铿锵之声,所谓“金声”是也,又何必“成钟而声始应之”?任何铜制乐器,其“声必应之”。以潮州音乐之铜制打击乐器为例,就有苏锣、斗锣、曲锣、亢锣、钦仔、月锣、大钹、小钹、铜钟、锭子、吊铃等之类,以造型、直径、边沿高低等原由而各具不同的声响、音色。而其中的“深波”,由于直径在80厘米左右,边高约15厘米,造型如截圆柱体,击打时音量宏大、音色浑厚深沉,是潮乐中别具特色的铜制打击乐器,潮人形容其音色为“声紞紞(潮音读<沉7沉7>),可谓颇得古义。
但“紞”字,北方人读dǎn<胆>,潮语读(沉7),差异为什么这么大呢?依笔者管见,还须从“俗读”即误读的角度去探索。“紞”字属生僻字范畴,从陈凌千《潮汕字典》以后,笔者所经眼的方音字书均阙收。古代“紞”、“沉”字通用(如《墨子·非命中》就有“内沈(同“沉”)于酒乐”之句。1997年版《汉语大词典》“沉”字条甚至有“同‘沈1’”的说法);且古代购书不易,借来的书多以抄录为主,而行书的“纟”旁与“氵”旁抄写时极易混淆。几种原因叠加的结果,“紞”字遂误为“沈”字,长时间的“习非成是”,于是“紞”便讹读成“沈”(沉7)”了。
(参见林朝虹、林伦伦编著《全本潮汕方言歌谣评注》,花城出版社,20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