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江冰教授于云浮、新兴、罗定等地一周考察行程，一篇文学书写与闪耀学术精神的随笔呈现眼前，细读而感动。三地差异描述与讨论，直接来自于田野的观察与思想之开阔鲜活，令人击节。尤让人动情是对惠能故乡考察与禅宗学说、惠能命运的书写，每一片绿叶之露珠般晶莹，透出艺术审美的动容。此刻，他是一位作家。而对于三地之历史与文化比较分析：“文化的质地、气息、皱褶、气场表达着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多种可能性，其内容亦是本土文化表达所要考虑的诸多方面。”此刻，他是一位学者。全文令编者再三思考的一个问题：“云浮石材本地资源枯竭，已开采完结”。“一条街近30公里长度，以石材加工与流通出名，手艺精湛，全球领先。石材企业四千多家”。换言之，云浮石材已成为世界石材集散地。由是想到肇庆四会市，四会不产玉，却成了名副其实的“玉器之城”。此种现象，江冰教授一言概之：此即为广东商业精神，贸易交流，独步天下。（CHENLU）

肇庆省运会开幕式，翌日应邀赴云浮参加书香节。从广州两个半小时车程，过肇庆市区边上进入云浮。一座山城，地级市政府所在地，上世纪90年代从肇庆地区独立出来。除新兴一块小平原外，大多处于山区。

云浮群山环抱，开门见山，30万人小城，房价平米六七千，安静好空气。1994年建地级市时，小县城规模，只有两条街：老东街、老西街，街道狭窄，两旁骑楼破旧腐朽，依稀可见旧时模样。城边上多是新房子，新楼盘卖得很好。城里大街两边停满车，摩托上路，尚未堵车。

小城只有一条小河，远离西江黄金水道，自古地处偏远。城内既无孔庙，亦无城隍庙，历史底色淡薄。目前交通大大改观，高速高铁齐备，但限于经济实力，城建仍在起步。南国书香节分会场热闹红火，学生表演与舞狮一出恰如节日，衬托书市打折，童书热卖。

云浮城市广场

南国书香节云浮分会场

蝉鸣一片，山林气息，嗅到树叶味道。来到山城，喝口茶，想想多久没有听到如此宏阔热烈蝉鸣了。入夜，下楼散步，幽暗小道被山林遮掩，草丛中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地飘忽不定，什么？诧异之间，竟到面前，呵！萤火虫！恍惚之间回到童年，福州郊区荒野中的军营，萤火虫成片······此刻，小小山城，天上星星稀疏，地下萤火虫点点······这就是云浮。

蝉鸣一片，山林气息，嗅到树叶味道

云浮云浮，诗意名字。并非“神马都是浮云”，其毗邻肇庆，临近广西，广东西南，一个独立地级市，管辖多县市。我对其印象二：六祖慧能出生地；云石石材流通世界。前者禅宗高庭独步天下，后者石材加工流通贸易基地名声海外。

云浮人按他们自己的话说：淳朴善良。在他们眼中，所辖罗定市，为文化古城，为人比较骄傲，认为自己有文化，也有点狡猾，有一句话说，凡有人烟处，都有罗定人。看来罗定人是见多识广，满天下跑。故也不太看得起云浮人。

其实六祖慧能的家乡新兴市历史久远，超过罗定。新兴由于拥有广东排名第六的上市民企温氏集团，以及一批优质企业，有钱人比较多，加之旅游业发展，在经济走在云浮各地前列。可以说，罗定人是文化上的骄傲，新兴人是经济上的优越，而云浮人则比较低调。当然，从整体经济发展来看，云浮在广东省一直垫底，多年难有起色。

云浮人比较低调

地方特色擂茶粥，木槌擂碎茶叶花生芝麻等香料入粥熬成，植物清甜中浮动多重异香，异常动人；擂茶为客家特色，流行极广，渊源深长，古代即有擂茶入粥。满桌特色，以至于烧鹅、龙趸广府名菜反而成了烘托，地方特色今夜主角。

辣木，一种乔木树叶，上汤辣木，清爽可口。西米粽以西米代替糯米，内含红豆沙，比传统粽子不但外形更加晶莹剔透，而且突出了西米爽快不腻口感，可谓创新。河蚌蒸粉丝，直逼海鲜品质；想象大山溪流阴柔蕴育河蚌鲜嫩肉质，亦谓云浮精品。

云浮擂茶粥

辣木汤

蒸西江骨鱼，鲜味透彻；白灼西江白鳝，啫西江白鳝，一鳝两吃。七寸即滷猪肠，菜名为滷水七寸，亦具特色，将猪肠嚼劲与美味提升至上品。西江河虾，野生与网箱区别虾爪粗细，因为野生虾迎水而游，故粗细不一，网箱人工养殖则一般粗细。友人吿知：从前西江上船柴火烧鱼，现捕现烹，格外鲜美。如今禁船江上烹调，故岸上《华苑河鲜》店口碑上佳，云浮味道正宗。

六祖斋以腐竹粉丝香菇豆荚清炒，清香可口。黄鳝汤，鳝丝粉丝蛋白丝加绿葱，汤清爽且突出鳝鱼肉香。黑豆腐亦是云浮名菜，以黑豆为料，色彩异样，先声夺人。以肉末、金针菇合烧，再铺少许花生碎，增加香味，此菜云浮饭店普遍，但街坊菜场却是罕见。

广州是布拉肠，云浮市抽屉式肠粉，制作工具不一样，口感因此不同。云浮更多是石磨肠粉，先磨粉汁，再抽屉式蒸熟。往往是这种大招牌，标明是“河口肠粉”。河口原为镇，现为云浮市区一个街道。 云浮肠粉较广州更韧性，筷子提升不断，青椒炒卜干恰好开胃。

蒸西江骨鱼

六祖斋

云浮誉为“石都”、“石城”、“百里石廊”、“全球石材基地”，石材行业，蔚为大观。市内外几条街，将近100公里，其中贯通云浮一条街近30公里。以石材加工与流通出名，手艺精湛，全球领先。石材企业四千多家。此街头排街为商铺，后排街为作坊。云浮石材本地资源枯竭，已开采完结。

贵在汇集世界各地石材，琳琅满目，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意大利黑金花、西班牙米黄、希腊爵士白、伊朗紫玉、土耳其、埃及、巴基斯坦等名贵石材，国内北京汉白玉、新彊红、广西白，比较起来，中东石头亮度石纹更胜一筹，价格翻几倍至几十倍。

米黄色石材销售最好，被称为“别墅专家”；黑石主装大商场；白石多作为墙体与台面；玉石则多用于工艺品。恰恰因为各类各色石材齐备，欧洲传来马赛克画才可能在云浮完成。可谓揽天下美石，汇集一体方成石画。世界各地石材均海运再转西江航道，距云浮十几公里码头上岸。

云石大道

一掷千金为美玉。购得巴基斯坦红花冰玉花瓶一支，晶莹雪白之上浮现暗红色石胆，花色天然，巧夺天工，欣然喜悦。中国传统，花瓶象征平平安安，可与如意搭配。专家评价：此类石材剖开100块也难遇如此鲜嫩石胆，此胆红色，尤为喜庆。

巴国冰玉多带红色石胆，故称“红花冰玉”。云浮人专程选材，小半经验，大半运气，剖石见料，因材设计，下刀制成。此品厂主苏进发乃公众人物，省委书记汪洋来村里视察，悄悄送书记一对金石南瓜。种南瓜三元一个，做石材南瓜三百元一个，身价百倍，书记赞扬。胡春华来了也抱一下，也进中南海了——苏老板颇多自豪，将企业更名为“图强金南瓜”。金南瓜由山西五彩石制成。

图强金南瓜

《山城》品牌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云浮石艺人区大师所创，他们家是最早来石材一条街开商铺的开拓者。如今大师退居二线，生意交给儿子打理。山城展厅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中西传统题材主打，禅意茶台后起。

第二代传承人区小洪南人北相，豪爽开朗，与吾话甚投机，以作品回答我行前好奇：云浮石艺有多少文人创意与情趣介入？区大师目前钟情禅意茶座，以单色石盘为底，嵌入木纹，设计泉眼流水，让石头瞬间灵动柔和，富有生机。他认为：石几石凳富有生命，应当与人的日常生活联系，云浮禅宗禅意浓郁，可以找到个性化的作品，反对同质化，要想法超越传统模式、超越自己。

第二代传承人区小洪

云浮新兴乃六祖慧能出生、开悟及圆寂地。国恩寺可谓禅宗文化高地，亦是中华唯一国字开头名寺，由武则天所赐。大雄宝殿出奇处：十八罗汉多二位：法海记录坛经；神会护法，大火中奋不顾身抢出坛经。神会与法海二人代表六祖参加辩经，成功让南宗思想传播进入北宗。

六祖生前督建报恩塔，2006年原址发现舍利子，惠能未留一言，又无法史料考证。但判断应属佛祖舍利，由达摩所赠。“见舍利如见佛祖”。公元696年，武则天也曾赠法物予六祖，当时欲请高僧入朝，惠能以年高婉拒。

新兴国恩寺

六祖“生活禅”，建议与中国孝道结合，合乎中国传统文化。表达传播：可用通俗化、中国化、平民化、大众化四点归纳。当下新兴政府明智，对国恩寺只做“减法”不做“加法”，祛除所有商业活动，免除门票，香火钱随缘，颇得信众游人好评。本地长大李讲解员说得深情，自言从小听六祖故事长大。我一旁观察，信众无论男女，大多专注虔诚。

六祖圆寂后，肉身放“藏佛坑”。光孝寺、南华寺争夺肉身，商议燃香决定去向。香烟飘飘所向南华寺，并当夜托梦众人“身在宝林心在家”，以至安妥移身。

六祖托梦：身在宝林心在家

雨中拜谒藏佛坑，沿崎岖山路拾阶溯溪流而上，终点半山一亭建于溪上，亭前十多米有中流砥柱，柱上供奉六祖佛象，金光闪闪。六祖当年坐化巨石，千年流水，已沉溪底，故造此座。

想当年风水师询六祖母亲：要“万世香火，还是九代状元？”六祖母选择前者，因为其夫贬谪经历。没料到自己儿子如今真正“万世香火”，且声名日隆，远播世界。禅宗一步步进入现代人生活，明确解释人生，给人方向：身不由己，解脱在我；每一个人均可赖自身心力，找到适意美好人生——禅宗因此承传，六祖因此永生。

亭外大雨如注，青山巍峨，山涧溪流声响隆隆，而吾心中却是一片寂静：仿佛由国恩寺到藏佛坑，走过千里万里，此时此刻却离六祖最近······

新兴藏佛坑

六祖圣像，以韶关南华寺慧能真身为参照，塑造六祖庄严智慧之法相。惠能双目微张，盘腿坐于莲花宝座之上，似与信众弘扬禅宗思想。圣像选取温润洁白的四川汉白玉为材质，圣洁大美。

正中纪念堂除惠能座像肃穆外，上下天地两方莲花亦具视角冲击力！象征着佛教十方世界的圆满，造顶通过叠色的现代手法，演绎空灵抽象莲花，自然天光从屋顶洒下，恬静空明禅宗境界完美呈现。整体外观，亲水自然，壮阔大气，令人肃然起敬。

目前惠能纪念堂只开放定慧堂作为核心纪念性空间，其他展室内容筹备中。纪念堂由华工何镜堂院士团队设计，唐代宫殿，恢宏气派，颇具震撼力。由新兴头牌企业温氏集团出资，功德无量，值得赞扬。

六祖纪念堂之定慧堂

唐代建筑风格的惠能纪念堂

大雨进罗定，云浮过来一小时车程。城边正建新楼盘，“天宝豪园”售价平米六七千，与云浮相仿。罗定为广东首批历史文化名城，底蕴在新兴云浮之上。名人蔡廷锴将军，抗战名将，十九路军军长。东北不抵抗，日军长驱直入兵临上海，蔡将军率兵护城，让世界知道中国尚有热血军人。罗定古称“龙城”，有地标雕塑“双龙戏珠”。由于珠大龙小，市民戏称“硬撑”，而龙则笑为“蝙蝠”。后推到重塑，壮大龙体。

罗定学宫、文塔，代表明清文化；大埗头码头繁盛一时，高州信宜货品经此贸易。泷州古城始建于唐，沟通西江通往粤西重要集散地。明万历时，升州府建城墙。罗定江代表南江文化，历史悠久，文化基因独特，具古粤特色——为近年云浮竭力打造的地域文化名片。南江口对接西江，罗定群山中之盆地，稻米富足，水陆交通自古便利，古代州府之重地。难怪1994年独立地级市时，与云浮有相争之意。

易名之南江

连日大雨，泷江猛涨，洪水已淹没城边码头。云浮正将泷江改名南江，意欲弘扬地域文化名片，并与东江西江北江并肩齐名。但愿望到现实，又岂止一步之遥。市府依旧，博物馆空洞，学宫凋零；老街陈旧，少数骑楼破烂不堪，难觅当年州府重地风华。唯罗定中学兴旺，高考优者领先整个云浮地区。但经济文化落后，学成归来者少。

岁月沧桑，繁华不再；登上罗定文塔四顾，城里一片老屋，城边新楼崛起；远处青山如黛，脚下江水汹涌；连日暴雨，洪水泛滥，水位报警，罗定古城老矣。

罗定文塔

把云浮、新兴、罗定三座城市放在一起讨论，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罗定文化古城，历史渊源深厚，古代州府重地，所以，他有文化骄傲的本钱。而新兴因为有六祖慧能，一个世界重量级人物，以及温氏集团等一批广东省优秀企业，所以文化与经济双重优越感。

一个文化，一个经济，似乎均在云浮之上。而云浮则为地级市政府所在地，拥有行政优势。所以，三个地方的人彼此有一些看法，非常正常。犹如潮州与汕头彼此亦有些许看法。所谓潮汕，三条江孕育三种文化，彼此也有差异，而这种差异又恰恰是本土文化丰富性所在，文化的质地、气息、皱褶、气场表达着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多种可能性，其内容亦是本土文化表达所要考虑的诸多方面。

可以说，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所有元素均在其中，或明或暗，隐隐约约地起着各自的作用。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很难在短的篇幅中间充分展开，有些话题似乎还不习惯摆到桌面上谈论。

罗定学宫

话题回到云浮三城，三地各有其长，亦有其自尊心。反过来说，微妙话题，意趣其中。因为话题空间很大，内涵丰富。文化建设，一向有准确定位问题，比如三城的标志性雕塑就值得讨论。

我以为新兴相对明确，因为六祖慧能横空出世。云浮的工人雕塑表达的是，开石材的工匠，请了四川美院教授完成——我仔细端详，觉得他是一个古希腊美男子雕塑的翻版：完美的肌肉、健壮的身材，表达的是一种教科书式的模板。所以云浮市民并不领情，直呼“猛男”，人物显然不具有岭南人种特色，更没有云浮开山者的行业气质。

云浮雕塑“猛男”

罗定的城雕是“双龙戏珠”，文化表达似乎也很难有本土个性。我们如何寻找自己独特的文化气质与本土文化表达，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至于一个地区如何在其内部“亚文化区域”，进行进一步互动组合，又是另外一个话题。所以，本土文化值得研究的问题太多，需要各方面的人士去钻研去探索。这也是此次云浮之行，对我个人的一个重要启示。

转型时代文化建设，关山重重，任重道远。吾愿更多同行一道努力！大山云雾缭绕，浮出一轮明月。愿云浮早日起飞，有一个远大前程。

2018年8月上旬  云浮新兴罗定考察途中

江冰，文化学者，专栏作家，文艺评论家。广东财经大学教授、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长，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首席专家，广州市人民政府聘任广州城市形象品牌顾问。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最有影响力学者。著有《浪漫与悲凉的人生》《中华服饰文化》《新媒体时代的80后文学》《酷青春》《这座城，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老码头，流转千年这座城》《岭南乡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