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山的见证
黄启键
岭南山区,古人常常根据山峦形状给山命名。大埔县北部的茶阳镇与闽西龙岩市永定区交界的崇山峻岭间,有座蜈蚣山。此山名不见经传,但这里名为敬爱堂的客家古屋,至今为人所称道。
秋日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山野间,泛着和煦的绿色光亮。进入茶阳镇花窗村,驱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爬坡,来到山坡地上一个叫仁厚村的自然村庄。这里既有传统的土木砖瓦结构的客家房舍,也有不少新建的别墅式民房。远远望见,山顶蓝色天际线下,茂盛的树林掩盖着呈条状延伸的山脉。敬爱堂便坐落在山脉下方半山坡上的路坎之上。这座一正两堂四横的客家府邸,占地约1600平方米。从两旁蹲有石狮的青石台阶回旋而上,转入砌有围墙且露天的三道石门槛和三个门坪,才抵达飞檐斗拱、麻石筑制的外门楼,从这里进入主屋门前的门坪。站在正大门,目光越过门坪前齐目的照墙,前瞻宽阔,远处的山峦状如笔架,隐似笔峰。进入大门后,迈过铺着小石块、长满细密野草青苔的天井,进入用木柱、拱门、屏风装饰的下堂。经连接这里的走廊可通往两侧的横屋。墙体及雕梁画栋上的颜色略有斑驳,依然可见往昔的精致。龛额高悬“敬爱堂”木匾,其堂联“寿延松鹤仁风厚德千秋颂,山显蜈蚣敬祖爱宗万代传”,把村名、山名、屋名均巧妙嵌入其中。
村里族人介绍此屋的口吻也是充满敬爱的。用几个“奇”字让这栋客家老屋披上了神秘的色彩。有说其设置多道不同向势大门及屋内布局众多小房间,是为追求与宇宙星宿相应、以祈天人合一的意象。此构想恐怕只有450年前建屋始祖才最清楚了。至于屋顶瓦面从未留一片树叶、每年都有几天初升阳光直射至上厅形成“蜈蚣吐珠”景象、晴朗夜空可见屋后有光环,这些景观可以从自然地理现象找到答案吧。
敬爱堂门坪竖着五根石旗杆,状若石笔,直指苍穹。这是古代为表彰科举、品级功名而勒石纪念的华表式设施,多为朝廷敕立。石柱上仍可见“儒林郎”、“翰林院”、“国子监”等字样。地面还残留着几个不见石旗杆的底座夹石。族人说,最多时曾有20多杆。此屋先祖的功绩族谱里应有详细记载。门前的不锈钢牌标明,敬爱堂是邹鲁故居,已列作省文物予以保护。
记得是在1996年5月游黄山时,在鳌鱼峰顶那块有着宽大表面的巨石上,见到摩崖石刻“大块文章”四字。一米见方的大字笔锋刚劲、古朴浑厚。这是邹鲁1937年游黄山时题写,令游人惊叹大自然在黄山的神奇造化。点睛之笔,也让自然与人文完美融合。
作为一直追随孙中山,且鉴证了孙中山遗嘱的国民党元老,邹鲁在教育事业上的建树至今令人缅怀。
从八岁在茶阳镇私塾接受启蒙教育开始,邹鲁先后师从饶、彭、张三位塾师。邹鲁原名为邹澄生,因自觉天资鲁钝事业进步迟缓,为警示自己,改为“鲁”。塾师饶先生问他是否以孔孟“自况”,他以“鲁钝”从实取名回答,深得先生认可,并寄予厚望。邹鲁母亲去世后,因家境困顿,决定辍学一年做事。当时的塾师张先生免收他学费,在张先生盛情鼓励下,邹鲁走出大埔到韩山书院读书,开始了食不果腹的苦读生涯。19岁那年,已接受近代先进思想的邹鲁闻讯大埔家乡创办学堂,回乡应试就读,但该学堂除算学、英文,其他依旧馆只有背书默书写字课程设置,使他大失所望。便萌生了为国家强盛而办学的想法,并获得一同学兄长捐助的四块钱作创设学校开办费。茶阳客家古镇有着深厚的尊师重教社会基础,邹鲁筹办学校得到多方支持,于1904年成功筹办了拥有逾百名学生的乐群中学。这所大埔最早开办的中学,便是大埔中学的前身。邹鲁不但设置课程、编纂课本,还承担了大量的授课任务。从此,与教育结下了终生情缘。
年轻的心总是不甘囿于一方的。22岁这一年,邹鲁决定到广州求学。这想法获得了乡亲的支持,其父甚至把在茶阳的住房典押筹资。就是在省城广州,邹鲁一边就读广东法政学堂,一边又筹建了潮嘉师范学堂。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邹鲁自述》里,邹鲁有这么一句话:“自从四块钱办成了乐群中学,一百多块钱创立了潮嘉师范,我真觉得世上并无难事。”正是少年壮志凌云,邹鲁当时办学拿出了从家里带来读书的钱,也得到了广州有识之士的大力襄助,还被丘逢甲先生收为学生。
邹鲁的教育情怀一直被孙中山看好。1937年11月孙中山同意邹鲁辞去广东省财政厅长,任命他为广东高等师范校长。其后数月,又要邹鲁把国立广东高等师范、法政大学和农业专门学校三校合并,组建国立广东大学,并担任校长。此校就是后来的国立中山大学,邹鲁成为中山大学首任校长。《邹鲁自述》书中,有相当多篇幅是讲述教育的。从创办的几所学校到办理国立中山大学,从阐明其教育主张的教育改革计划到参加世界大学会议、世界教育会议的国际交流,以及在中大先后任校长11年、因病四辞校长的告白,无不流露出邹鲁对教育事业的拳拳之心。
筹建大学肯定特别操心。中山大学建校之初困难重重。他曾对学生说,为了筹款,除了没有叫人爸爸和向人叩头之外,可以说一切都已做到。其焦头烂额、呕心沥血可见一斑。在纪念石牌校区落成庆典上,他曾赋诗:“蓝缕筚路启山林,寸寸山林尽化金。树木树人兼树谷,规模远托百年心。”时隔百年,邹鲁当年立志做教育“大块文章”的“百年心”依然令人肃然起敬。
从邹鲁对家世和幼年的叙述可以看出,邹鲁从小生活在良好的家庭教育氛围中。其父在县城茶阳开裁缝店,因入不敷出还要兼营小本生意。其母则每天忙于挑水做饭洗涤、喂养牲畜、上山割柴草、种植蔬菜、缝补衣服等家务。虽然从小在城镇居住,境况与农村耕田无大差异。一有空闲,其母便带其到附近孔庙玩耍,还会给他讲些圣贤豪杰的故事。渐渐地,邹鲁深感孔庙的庄严伟大,神志为之安宁,也加深对“耕读不仕”和“读书敦品”祖训的理解。
在邹鲁幼小的记忆中,父母的言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当时的茶阳古镇常遇洪灾,房子被冲毁,邹父并无忧怨,借贷翻修房屋,为邹鲁营造学习环境。裁缝店每有伙计或工人前来收账款,邹父总是诚恳相待,宁愿自家靠每天少吃一顿或两顿的“橄榄”餐、“舂杵”餐度日,也尽可能兑现诺言。家里常有父亲乡村的亲朋好友前来,母亲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设法款待客人。为他人着想的处世方式,使邹鲁终生受益匪浅。
有一次,邹鲁与邻居玩,物件被毁,便向刚回到家的母亲哭诉,要母亲遣责邻儿。哪料母亲抱着邹鲁大哭,在邹鲁莫名之际,慢慢说:“我望儿读书立志,务其大者远者,不期竟与人争此细致,岂我所望于儿的吗?”邹鲁受此感动从此出入谨慎,不与他人作无谓的游戏。在邹鲁的印象中,母亲从不与人谈论是非,遇到有人说长道短,总会回避以免结怨。母亲总是有话慢慢说,从不动心气。他母亲常说:“若是疾言厉色,给儿子学了,出到社会,受累不浅。”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客家父母倾其所有支持子女读书是很普遍的。每当孩子从私塾里放学归来,邹鲁父母均会询问功课情况。常把辛苦积攒的几文钱买东西作奖励。邹鲁《追忆我的慈母》一文记叙,邹母期望儿子读书的目的,并非要高官厚禄,而是成为一个敦品的好人,做到“有几分际遇,独善其身,兼善天下”。父母虽然要求勤奋读书,却并不要他做书呆子。八九岁时,邹鲁便要帮助家里买菜煮饭。逢年过节或祭祀、喜庆等事,都要邹鲁做准备。修理房屋、种菜饲畜,也要他参与。即使帮了倒忙,也不加责备。这些,让幼年的邹鲁“一切细致,从小便会”。邹鲁回想起来,孔子“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的家庭教养,使他终生受益。邹鲁从客家之子成长为对中国近现代教育作出杰出贡献的教育家。
茶阳古镇有一座建于清末的“椿森第”,是邹鲁为纪念父母在“邹寿庐”旧居原址所建。百年来,寄托着一位教育家对父母的深情。我认为,邹鲁情系教育的一生,与其父母既有“孝悌勤俭,耕读传家”的方略规范,又有“教子义方、严慈相济”的家教原则,还有“以身作则、相机而教”的家教方法紧密关联。从中我也看到,把做人作为“立德树人”教育根本的中华民族传统家教文化,至今仍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那天在敬爱堂参观,见古屋后山坡地上栽种许多柚子树。树上结满金灿灿的柚子,在蜈蚣山风围林的绿树映衬下,耀眼辉煌。蜈蚣山见证了邹鲁的成才,也见证了家教的养成。我想,那柚树就像客家先祖留下的种子,每个年轮,周而复始,都会苒苒其华,累累其果。
2022年4月6日
于观澜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