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孙磊 实习生 陈晓楠 通讯员 唐盛(除署名外)
位于广州番禺化龙镇塘头村村心大街的旧宅观海楼,历经沧桑,如今大部安好。这栋旧宅,曾在1948年秋日的烽火中迎来20世纪中国最具原创性的哲学家之一、新儒学泰斗——熊十力。其后一年多时光中,熊十力在此静观世变、修养心性,也不忘著述,一度计划在此安度晚年。1950年,他又从广州北上,回到新中国首都北京,重新执教于北大哲学系。
熊十力一生漂泊不定。广州这个南国之都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却先后见证了这一代哲人的两大人生转折点:1917年,他到广州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失败后决意专心从事哲学研究;1949年,面临去与留的诘问,他最终选择留在大陆,北归执教。
作为现代新儒学的开创者,熊十力与马一浮、梁漱溟并称现代儒家“三圣”。早在1932年,47岁的熊十力出版《新唯识论》文言本,宣告其思想体系的成立,震动学界,后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他的弟子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人继承其学术路向,新儒学在海内外产生了巨大影响。而观海楼,也为岭南保留下了一代大儒的足迹。
熊十力(资料图)
栖身村居 自题仁宅
岭南冬日,午后的暖阳消磨了北风,斜照在村心街用红砖橙瓦筑成的牌坊上。羊城晚报记者走进村心街,穿过几座错落的民居,拐进福深巷,一道斑驳狭窄的石梯横亘足下。“这就是当年留下的石梯。”番禺的老文化人屈慎宁领着羊城晚报记者一行,一边走一边介绍周边的环境。顺着石梯上行百余米,一栋充满历史感的建筑映入眼帘——“观海楼”,熊十力当年就隐居在此。
1948年时入住观海楼的熊十力已是中国举足轻重的哲匠。不过,这并不是观海楼迎来的第一位大儒。早在1928年,另一位著名哲学家梁漱溟也曾在此居住。屈慎宁表示,该镇地处番禺交通要处,整村人都比较注重文化。
邀请熊十力来此隐居的黄艮庸,正是该村族人中最早接受西式教育的文化人。黄艮庸是熊十力的学生,也是梁漱溟的侄女婿,家族产业颇丰。据介绍,观海楼当年是村里的“豪宅”,站在二楼书房窗前放眼望去,可一直看到珠江口,故曰“观海”。楼中空置的房间曾开放给村童读书学习,还得了个“村中国子监”的别称。
如今,观海楼的屋顶和外墙绿藤盘绕,墙体老化,有部分坍塌,角落结着蛛网,大厅置放着一些杂物,地上铺着历经年月的枯枝败叶。同行的村干部解释,观海楼为黄氏族人三家所分,因产权模糊荒置至今,尚未修缮。
屈慎宁指着一楼右侧的房间告诉羊城晚报记者,那就是当年熊十力起居的房间。抬头看去,房门顶部墙壁上的雕塑融合中西元素,可辨认出蟠桃和貔貅等纹饰。走进一楼里屋,北面墙体上还刻着熊十力亲题的“仁宅”二字,笔力苍劲利落,落款“十力”。
所谓字如其人,宁拙毋巧自天真。正如其弟子牟宗三所说,熊十力的生命是一个“真生命”。牟宗三的学生蔡仁厚也曾评价熊十力:“他是真人,是野人,是大人。”这种个性在熊老的学术风格中也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另一位哲学家金岳霖也曾言:“熊十力的哲学中有人。”
熊十力亲题“仁宅”
潜居著述 皓首求真
蛰居观海楼时,熊十力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总体来说,他在观海楼的生活还算平和,大多数时间都是青灯黄卷、埋头写作。随行的养女熊仲光则抄写文稿,学习佛典。平日里,男工陈金海负责照料老人的饮食起居。在众人的帮助下,熊十力在此完成了《十力语要初续》与《正韩》的编辑和补充写作。
《十力语要初续》是《十力语要》的续编,沿用前者体例,辑录书札、论文、杂文等总计42篇,是了解熊十力学术思想和生平的一本极其重要的文献。该书基本上反映出抗战胜利后至1949年之间,熊十力在北平、杭州、广州等地的学术活动与主要思想,其中一个主题是围绕《新唯识论》作出阐释和发挥,答疑解惑。
熊十力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还能安心写作,自然离不开学生黄艮庸的帮助。熊十力在《增订十力语要缘起》中说明:“乃取积年旧稿复阅一过,多为番禺黄艮庸所选存。”书中篇幅最长的文章是《新论平章儒佛诸大问题之申述(黄艮庸答子琴)》,是黄艮庸代熊十力回答邓子琴对《新唯识论》的质疑。
黄艮庸在学术上为老师付出,在生活中对熊十力也处处照顾。每到星期日,在中山大学任教的黄艮庸都回到乡下,陪同熊老到田间散步。梁漱溟称赞黄艮庸温和忠实,唐君毅则把黄艮庸比喻为孔门的颜回。
平日里,熊十力只靠书信与外界往来。在学生黄艮庸、张北海的牵线下,他也与广州社会有一些互动。当时广州《中央日报》所办的《岭雅》周刊,便因张北海的关系,刊登了熊十力的一篇旧作《漆园记》。
彼时恰逢岭南心学奠基人陈白沙诞辰520年,陈白沙后人陈应耀便通过黄艮庸的关系请熊十力为之撰文,《陈白沙先生纪念》由此而生。熊十力研究专家、深圳大学教授景海峰认为,熊十力对陈白沙的把握非常精要,笔力不一般。后来许多学者研究陈白沙,都绕不过熊十力的这篇文章。
熊十力虽然没有专门研究岭南心学,但在自宋代以来心学和理学的分界中,熊十力是偏向心学的。“余因白沙《禽兽说》,顿悟吾生之真,而深惜无始时来,一切众生都不自觉。”在那篇纪念文章中,熊十力如此感慨。身处不同时代的两位智者,平生都只为一个“真”字。
如今,观海楼的屋顶和外墙上绿藤盘绕
大儒亦怪 朴拙可爱
特立独行的个性,让熊十力在番禺留下了不少趣闻。“熊十力很怪。”屈慎宁将至今仍在流传的熊十力“乡间传说”娓娓道来:熊老的“怪”处,一是他从不吃白米,只吃糙米,觉得这更有营养;二是他极度热爱吃鸡。
村里每逢大事都会大摆宴席,黄姓男丁可以任吃任喝。熊十力虽然不姓黄,但作为深受尊重的“大人物”,也受邀前往。据说,在饭桌上,他会不顾旁人而大口啖肉,一个人把一整只鸡都给吃了。在他看来,珍惜自己的生命,才能传道、救国、救世。熊十力真诚地相信,这不是自私,恰恰是大公之心。这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大儒“无鸡不欢”,村宴的鸡肉远远不够。1949年9月,熊十力在一封信中写道:“吾自去年来粤,未买半只鸡。只小女来,见其病弱,买一只鸡为彼下蛋,未买得好,无蛋,遂杀之。只此一次,外此两个年头未见鸡肉。”言下之意,似乎吃村宴的鸡都不作数。
与友人的书信往来中,熊十力也常愁眉莫展,流露出真实的不安与嗟叹。他一愁水土不服,提到番禺气候闷热、观海楼西晒直入,便自认老年残躯,加上神经衰弱,“真是没有精神”;二愁物价太高,用钱骇人,他曾有四个月没有买过猪肉,只吃青菜,生活简朴至极。
在村人看来,熊十力是一个大人物,也是一个怪人。确实,他不像一般学者那样温文尔雅,反而有一点朴拙之味,为人也并不循规蹈矩,但着实可爱。
两番到穗 始有真志
熊十力的学术之路,如同他的个性一样,不可复制。没有显赫学历的他,靠着天赋和苦功,自学成才。少年时代,熊十力投身革命,直到35岁时才开始往学术方面发展。早年在广州停留的半年经历,正是促使熊十力从革命转向哲学研究的转折点。
1917年11月,熊十力来到广州,在孙中山大元帅府任参谋,于次年5月离开。“护法运动”失败后,他返回德安,决心专门从事学术研究。《十力语要》中也记载了熊十力转变的心路历程:“吾亦内省三十余年来,皆在悠悠忽忽中过活,实未发真心,未有真志……于是始決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此为余生之一大转变,直是再生时期。”
31年后,再度来到广州的熊十力又面临着人生的重大抉择:是留在大陆,还是浮海他往?这个难题并非熊十力一人面临,当时的不少知识分子都在思考何去何从。
“解放后将何往?此吾所欲一商者。可苟活以不去义为主,义不可活方一了之。”在《熊十力全集第八卷》的书信里,他也提到这段经历。当时很多人都动员他前往港台或者海外,熊十力也曾动摇过。但他倾一生心血于国学,而国学的根基就在大陆,他无法割舍,遂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作狮子吼 吾中国人
北京方面也在积极争取熊十力,希望熊十力北上共商国是。广州解放后第十天,熊十力就收到董必武、郭沫若联名电报,请他迅即北上,之后他又再次收到了时任政务院副总理董必武的信。渴望重回学堂执教的熊十力很快便动身北上。时任广东省政府主席叶剑英受董必武之托,为熊十力买好火车票,一路安排人扶持,并亲自送他到火车站。
抉择背后,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坚守。1949年11月29日,熊十力在观海楼写信给唐君毅道明自己北归的原因,一句话力透纸背:“吾中国人也。”新中国成立后,熊十力留在大陆,担任全国政协委员,陆续出版了若干专著。
熊十力的学生徐复观曾因去留问题跟老师交恶,到了晚年,他也逐渐理解熊十力当年的选择。徐复观在《悼念熊十力先生》中写道:“熊先生则是牺牲个人现实上的一切,以阐发中国文化的光辉,担当中国文化所应当尽的责任。他每一起心动念,都是为了中国文化。生命与中国文化,在他是凝为一体,在无数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动。”
著名学者郭齐勇也作如此总结:“熊十力作狮子之吼,为挺立和重塑中华民族精神,创造了融合西方思想、继承东方精髓的《新唯识论》思想体系。他以人文的睿智,重建了中国文化的主体性。”
即使到了21世纪,熊十力对当代价值的影响依旧很大,新儒学的知识脉络在他门下得以代际传承。而位于番禺化龙镇的观海楼,也在沧桑之中,为岭南保留下了一代大儒不断奋斗的不朽足迹。
【访谈】
熊十力站在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
景海峰(深圳大学国学院院长、哲学系教授)
羊城晚报:在您看来,熊十力在现代哲学史上占据何种地位?
景海峰:熊十力是“五四”以来真正具有原创性的少数几位中国哲学家之一,是现代新儒家的中心开创性人物,也是学界公认的20世纪最重要的中国哲学家之一。
20世纪的中国哲学处在转型的过程。受到西方思想文化的影响,“哲学”这一说法开始流行起来。熊十力关注的是,中国哲学在西学影响之下如何结合传统进行新的创造。他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与鲜明的现代意识,他的研究和著作是现代的形态,有自己的思想体系。
新儒学是从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这一代开始的。在民国的新文化运动之后,他们一直站在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在反思传统的同时,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与全盘西化的价值观区别开来。
羊城晚报:那他最重要的学术成就体现在哪里?
景海峰:当时,新文化运动几乎是一面倒地批判儒家。熊十力意识到,在全盘西化的思潮之下,中国传统需要得到保护、适应现代。这种独立精神,保护了中国传统思想的血脉。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时代,能够发出这样一种先声,正是熊十力的可贵之处。
熊十力的学说是开了先河的。在20世纪中西思潮交锋的背景下,熊十力的学说表现出思想的深刻性与文化的潮流性,从哲学基础上思考中国传统如何适应现代的问题,影响很大。
羊城晚报:两段广州经历,给熊十力的人生以及学术生涯带来了什么影响?
景海峰:熊十力比较特殊,他没有显赫的学历,早年从事政治,是革命党人一员。辛亥革命之后,他不愿意在政界做下去,35岁才开始往学术方面发展。他的成才主要靠自学和天赋,是历史上很少见的人物,不是循规蹈矩从学术圈内走出来的。
1917年,熊十力开始跟梁漱溟有文字往来;1918年出版的专著,已有蔡元培为之写序。这等于是他整个人生的转折点:从一开始名不见经传,慢慢走入北京大学这个学术中心的圈子。他的学术成长经历是不可复制的,绝对不是纯粹的学院派。他后来的一系列思想创造也是打破陈规的。
熊十力在短札和读书杂记中稍微提到了一点他1917年的广州经历。那时候,他开始对佛教感兴趣,在街上坐上人力车,车夫跑了起来,他感受到马路如梦如幻。这时的熊十力正处于找不到出路的心境,因此逃离军队,“投戎从笔”,跟他早年的政治生涯彻底告别了。
不过,他即便脱离军政界,也不是马上就到学术机构专心从事学术研究。熊十力一开始先去中学教书,辗转到南开中学当国文教员,然后才去了北大。
1948年底到1950年,他隐居番禺观海楼,完成了《十力语要初续》与《正韩》等文稿的编写。前者要放到《十力语要》体系中去解读。
熊十力有两本著作比较关键,一是《新唯识论》,二是《十力语要》。《十力语要》是书信、短文、序跋的合集,一共有四卷。该书是学习新儒家很好的入门书,不艰涩,其中的书信主要是解答学生困惑,文字一流。能写到他这个水平的哲学家很少,文体半白,文字凝练,有六朝色彩,又有现代思想。《十力语要初续》就是对《十力语要》的补充、延展,亦是了解熊十力学术思想和生平的极其重要的文献。
【延伸】
梁漱溟亲题广雅中学校训
广东广雅中学的前身是两广总督张之洞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创办的广雅书院,至今已有133年历史。古朴宁静的校园中端坐着一尊人物铜像,铜像下方刻有一行金色的大字——“梁漱溟校长”。
1928年至1929年,中国现代哲学家梁漱溟也来过广州,担任广东省立第一中学(今广雅中学)的第23任校长。南下之前,梁漱溟曾在北京大学任教授,已发表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阐发其“东方精神文明论”和新儒家思想,在学术界颇有影响。那次南下,梁漱溟还带来了一批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学院的学生。
“我到广东来,自己抱着一点意思,是想试着去作我的乡治的主张。”1924年,梁漱溟辞去北大教职,到山东菏泽办高中,又创办了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发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乡村建设大意》《乡村建设理论》等著作,推行乡村建设运动。
抱着通过“乡治”替民族开路的希望,梁漱溟来到广州,开启了他的民族改革之路。梁漱溟提出“自觉教育”的主张,希望学生拿出他们的心思、耳、目、手、足的力量,去亲身经历,用自己的心思才力去求取自己所需要的知识学问。该主张深受他个人哲学观念的影响,是他哲学观、生命观在教育领域的体现。
梁漱溟在广雅中学虽仅任职一年,但后来他在广雅中学百年校庆时亲笔题写的“务本求实”四字,已成为校训并延续至今,被郑重地刻在校门照壁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