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小霞
图/羊城晚报资料图
在电脑上打开广东榄核镇的卫星地图,铺展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
在这里,我与香云纱相遇了。
香云纱印象
香云纱,是一个能赋予我丰富想象的名字。或是因为它的珍稀,在来到榄核镇之前,我竟从没机会亲眼目睹过它的风采,更没有机会触摸它柔软的质感。
在我想象中,它应该像一名从岭南水乡款款走来的女子,带着初夏淡淡的荷香,像云雾漫过大地般轻盈、细薄、顺滑、柔软,带着处子般的神秘,却不失女性的温婉。它一直像个美丽而飘渺的梦,又如一泓秋水,漾在我心间。
据《广东省志·丝绸志》记载,香云纱最早产自顺德、南海一带。它的质地清爽宜人、色泽典雅,被称作丝绸产品中的“黑色明珠”,是上世纪初的西关女人最喜欢的布料,也是北京、上海盛年时社会名流的钟情之物,在当年的时尚前沿独领风骚。
有人告诉我,香云纱最早是由桑蚕丝织成“白坯纱”,经薯莨熬汁反复浸染后,再与河泥结合,经过“三洗九蒸十八晒”的纯手工制作,才算完成。由于工艺繁琐、耗时长,以及纯植物染料制作,彰显了产品的天然、环保、健康、独特与珍稀,其价格自然昂贵,堪称丝绸业内的“软黄金”。
据说香云纱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非常凉爽,穿上它,汗水能瞬间变凉。而它的色泽大多呈咖啡色,暗暗的花纹镶嵌其中,唯有借助阳光的折射才能分辨出纹理的凹凸感,更呈现出含蓄、低调、内敛的奢华,难怪令许多知性女子情有独钟。
然而,曾惊艳时光的香云纱,却几度在辉煌与衰落中浮沉,险些遗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这也许和它高昂的价格及繁杂的制作工序有关。
而且改革开放后,纺织业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纺织品无论在颜色、花样,还是技艺方面,都有了前所未有的突破,种类繁多、价格实惠的现代产品,让一成不变、色泽暗沉的香云纱,终是抵挡不住高科技的冲击,渐渐淡出百姓人家。
然而,经得起岁月打磨的香云纱,如今在“非遗”文化保护的光环中,又一次呈现在众人眼前,勾起大家心底一缕关于旧时光的暖暖回忆,重燃了那份热爱。
初探香云纱
在广州市南沙区榄核顺熙晒莨基地,我终于见到慕名已久的香云纱。
走进合沙村,穿过长长的绿色长廊,在蔗林环绕的青草地上,一匹匹锈红色的纱绸暴晒在太阳。为了让它们晾晒均匀,工人们特地用长竹竿将纱绸两端绷直……一排排整齐地铺满了整个晾晒场。远远望着,如一片彤云飘浮在榄核大地上。
初见香云纱,我情不自禁去轻轻地触摸它的肌理。那情形,就像古代的新郎,迫不及待地要撩开新娘的面纱,一睹她那倾城的芳华。
然而第一次触摸香云纱的感觉,并不是我想象中那般美好——印象中,香云纱应是细腻、柔软,如江南的丝绸般顺滑。可是我触摸到的香云纱,却是肮脏、生硬、粗糙,形同日晒雨淋后的旧雨布。用指甲轻刮其面,便能听见生硬的响声。
望着这些色泽陈旧、质地粗劣的香云纱,我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失望。眼前这瞒目的锈红,真的配不上香云纱这个楚楚动人的名字。就如同农妇穿着昂贵而精致的华服下地劳作一般,只显得怪诞与格格不入。
“这就是香云纱吗?”我满怀疑惑,问迎面走来的晒莨工人。
“这只是经过三道染晒的半成品,真正的香云纱,要经过浸莨、洒莨、封莨、卷绸、煮绸等十多道工序,最后还要过河泥,就是将河泥厚厚地涂抹在纱绸之上,放置在阴凉的沙地上让它与河泥产生氧化,使薯莨的颜色达到更好效果。只有经过完整的制作工序后,香云纱才能展现它原有的魅力。”
工人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子,拨开压在纱绸上的竹竿。只见他熟练地扬起纱绸,然后一拉一收,张驰有度,原本生硬的纱绸,转瞬间在他手中臣服成一捆折叠整齐的布料。
若是恰巧有风吹过,纱绸还会乘风而起,远远看着,如青翠的大地上升腾起一轮靓丽的彩虹。密不透风的纱绸被吹得鼓鼓的,不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与榄核水乡的欸乃之声一样,成为这个时代的绝响。
收好的纱绸被扛至一间小屋。这是一间简易的染房。工人正在染房里忙碌,一个个薯莨已被辗成碎片,在蒸腾的大锅里熬成酱黄色的染汁;一摞摞印有提花暗纹的纱绸堆放在一起,正等待工人们将它们搬到盛满薯莨汁液的染池内,经过浸染、揉搓、踩踏,确定这些纱绸彻底染透以后,再搬到室外的晒场上进行晾晒。
“来,我带你们看看香云纱成品。”基地负责人笑着把我们带到与染房一墙之隔的库房。
我们终于见到了香云纱的真面貌。我发现用惊艳来形容香云纱是错误的。因为它低调的纹理,沉稳的色泽,明明予人内心一种无法言喻的宁静。
成品香云纱,质地非常柔软,韧性好且不易起皱,其独特性能与珠三角地区独有的河泥成分密不可分。河泥中的二氧化铁离子与薯莨中的单宁在阳光暴晒下发生氧化反应,从而形成里暗外鲜的双面异色。当我的指尖触及它那沉坠、柔韧中带着风骨的质感时,脑海中浮现出“荔熟蝉鸣云纱响,蔗浪蕉风莨绸爽”的万千意象。
香云纱记忆
在合沙村的科普画廊中,一张蓝色老式单衫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图片中,阳光下的香云纱衣衫薄似蝉翅,似曾相识的那一抹蓝,勾勒起我记忆深处一段若隐若现的记忆。
记得童年时,我曾在家中的阁楼上,发现一架织布机。从它那七零八落的样子来看,这架织布机应该已废弃多年。我从来没见过奶奶或母亲织布的样子,家乡不种棉花,也不曾养蚕,我实在想不明白,家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件多余的老物件。
每当我坐在织布机上玩耍,或是玩弄那只光滑的梭子时,脑海中总会掠过一些模糊的片段——画面中,我正伏在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背上,耳边传来“嘤嘤嗡嗡”的纺线声,还有“吱呀”“咔嚓”的织布声,身子也伴随着起伏的脊背而摇晃起来,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
多年来,我始终不能确定,这些片段究竟是梦的碎片,还是幼儿时期的某一个场景。但我确定,分明有一段歌谣曾在我记忆深处回响:“财主家有两闺女呀,姐姐木讷妹机灵哟。姐妹两人齐织布,‘咔嚓——咔嚓’,妹子一天织丈八,‘唧唧——唧唧’,阿姐一日织丈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记忆碎片也随着时光渐行渐远。但当我看到图片上的那件香云纱衫子时,内心深处的记忆似乎又被唤醒。晚上,我拨通母亲的电话向她求证。母亲说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记忆中的情形也不是梦,那个背着我纺纱、织布、唱歌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奶奶,而是我那小脚的外婆。
母亲说,她小时候,家里人的穿衣大部分都是外婆织布缝制的。外婆织布的原材料并非是岭南的桑蚕丝,而是用苎麻中提取的植物纤维代替棉花。
苎麻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客家人的屋前屋后、菜园田头随处可见,贫苦人家没有钱购买布料,如出一辙都是自家织布解决穿衣问题。苎麻收割后,先剥去青衣,将白色纤维撕成条状在河水中泡软,然后纺成细线绕成团,待冬日闲时,再织布裁衣。
苎麻的纤维经过简单的处理,依然粗硬。但对于穷人而言,它的韧性好、耐磨性强,这些恰恰是它的过人之处。在农村,一套苎麻衣裳可以穿上好几年,一顶苎麻蚊帐能用十多二十年。
苎麻的本色是象牙白,为了让衣服看起来不像孝服,外婆就会到山里挖来野生的薯莨捣汁,给织好的纱罗染色,然后埋在沼泽地的淤泥里,待与淤泥发生氧化后,纱罗的颜色更加自然好看,质地也更加柔软。这种客家苎麻纱罗的做法,竟与香云纱的制作工序不谋而合。
“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揾了一揾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再读张爱玲的《金锁记》,我居然在七巧的身上,看到了母亲年轻时的身影。
母亲并不会织布,但喜欢种苎麻。有一天,父亲看着田里的那片苎麻对母亲抱怨道:“自己不织布,还浪费土地种这些无用的东西。”为了不让女儿受姑爷数落,外婆舍下家里的农活,住到我家里,从割麻到纺纱,整整耗时三个月。
那时,父母亲到田里出工,外婆就背着一岁多的我在家里纺线。那段模糊的记忆,终于在今天得到了清晰的还原。
外婆织的那些纱罗,最终也没有用上,至今还收藏在母亲的柜子里。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已经很少人再穿苎麻衣物了,纺纱织布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稍有条件的家庭,都会选择到商店购买物美价廉的“西街蓝”(一种布料),既省事,又美观。
地里的苎麻,则多是纺纱缝制蚊帐。苎麻纱罗透风又耐用,深受农村家庭的喜爱。在外婆之后,也再没有人使用过那架织布机。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留住了外婆的纺织品,却没有传承外婆的纺织和染色技艺。这是母亲的遗憾,想来也是历史的遗憾。
同样是民间工艺,同样是先辈们智慧的结晶,榄核人民却将香云纱的技艺很好地传承下来,并发扬光大,将榄核骄子、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精神揉入香云纱再加以创新,给香云纱植入“民族精髓”,在其柔软中植入“榄核风骨”。
晒莨场内的工人依旧在晒莨、收莨的忙碌中周而复始。我看见一匹有着红、黑、蓝、橙、黄、绿等七彩颜色的香云纱闻风而起,它一头被紧紧地攥在工人的手中,另一头高高地随风飘扬。
那惊艳时空的色彩,摆脱了传统与世俗,如一只腾飞的凤凰,正引领榄核人以绿色发展为理念,以生态发展为战略,以独特的风姿,走出香云纱故里,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