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冰
2.5小时高铁抵达汕头。地铁站高大宏伟，出站片刻就显出空空荡荡。我以为，这是为汕头城的未来留下足够的空间。
不过，这座海边城市迅速以一份猪肚为主角、海鲜猪杂为配角的小小盛宴，让片刻空荡变得无比充实。
传统小店自助式挑选：
猪杂猪肚鱼丸海鲜，分别制作，用猪骨汤底滾水烫熟。须臾，一碗汕头猪杂海鲜加西洋菜上桌，佐配一小碗粿条，妙在涂抹粿条面上的非遗沙茶酱。
一个不大美食方阵呈现眼前。
其点料组合也值得一说：
辣椒酱、生抽、鱼露，尤其是虾油里放胡椒粉，与肚片堪称绝配，别有风味。
印象深刻处还在于随行司机纠正我的拍照方式，点料小碟必须陈列“品字形”，因为敬神。
你不难感受到食材的本色与鲜甜，还有浓郁的民俗风情。
一碗汤于清淡中汇聚猪肉与海鲜的味道，二者交相辉映，美美与共。
汕头民协秋林女士告诉我：
汕头猪肚是市民的知心老店，隔壁网红店则受游客与年轻人欢迎；两类食店友好共存，构成汕头既传统又时尚的奇妙反差。
访汕头博物馆，感受汕头如何拥有本土根底、中原移民、海洋影响。
韩江榕江练江，江河入海流，海阔凭鱼跃。
图书馆实物是一个方面，茶余饭后汕头特区跌宕起伏是另一面。显豁隐约之间，透露出汕头人的倔强。
博物馆是一面镜，正反面都在观照。
汕头博物馆的意外收获，亲见传拓艺术——毕业于广州美院国画系的90后李韵主任，就是非遗项目“传拓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让我刮目相看。
传拓技艺俗称“拓碑”，用宣纸和墨汁，将镌刻在金石（如青铜器、石碑、甲骨、竹木、砖瓦等）上的文字图案清晰复制到纸上的古老技艺。被誉为“中国古代复印技术”和“文物界的照相机”，是中华文明记录与传承的重要方式。
潮汕传统宝地，三步之内有芳草呵。
汕头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如何与古老的潮州形成一种反差，潮汕潮汕，或许有一点点相似广州深圳？
1860年，汕头开埠，大量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在此上岸，奔涌不息，涌动至今。
我在小公园周围走过骑楼老街区，灯光照亮几条街，游人如织，却还有一大片骑楼藏在黑黝黝夜色之中，默默地昭示曾有的商业辉煌。
我的作家朋友恳切地对我说：
——我们都在360度的光谱之中，每个人只占有其中一部分，区别仅止于宽与窄。所以，汕头是一个既传统又现代的城市。
我下榻的酒店临海新区，高楼大厦之间，音乐酒吧、香港餐厅、浅水湾大排档，就是“一座小型的广州上海”，与所有大城市差异不大。
但他们的骨子里，又有着潮汕人的生活态度。
我在埋头于古砖拓印收藏的金砂乡老板的家里，感受到一种古老文化与先富起来自豪感的复杂交汇。
汕头作家又告诉我：
——他的画家朋友内心里就住着一个意大利，所以他的女儿直接嫁到了意大利，并在那里落户。
——汕头一位朋友的儿子大学毕业以后，选择不同的城市居住，好似在外求学，寒暑假就回家，其职业为网络游戏主播。
按作家的话说：世界主义的元素在汕头城里游游荡荡。
访汕头金砂乡古砖拓印收藏家李德欣，意外发现我们拥有共同朋友——汕头籍画家，八十多岁的郭莽园老先生。
世界不大，圈子真小。
拓印古砖内敛沉寂的古代信息，与汕头开埠后一路富裕的奔跑喧嚣错综交错，一直弥散在我寻觅潮汕之谜底——漫漫长路之上。
而收藏家与建筑工程老板身份之间的反差，让我的疑问恰如海浪拍打海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汕头城里商海沉浮，西风吹拂；城外依旧是“潮州古八郡”的古老传统——重阳节当日，表现尤其明显。
莲花山，莲花仙翁，重阳节是仙翁诞辰。为民众圆梦，托梦告诉祈福者。九月初八，旧时善男信女集中于此登山席地而睡，入睡后梦中显灵。
汕头民协杨映红教授，现场讲述了康熙年间，秀才陈春英曾在此得“海底捞针”启示，终获科举考试佳绩的感人故事。
自宋以来，凡重阳，当地人搭棚聚集，欢迎方圆山民来此圆梦。莲花山一带，民众信仙翁祈圆梦心理相当普遍。
民间信仰持续至今。
现场有铁枝木偶演出，方言演唱《韩湘子会妻》，古风依旧，改变的只是人声演唱变为音箱放唱。
汕头大学陈志民教授告知：
——潮州“铁枝木偶”也称“铁线木偶”或“阳窗纸影”，是流行于广东省粤东的民间傀儡剧种，也是潮汕地区游神赛会等场合重要的酬神戏种。
——演出时艺人利用连结木偶身上的富有弹性的悬挑铁枝完成动作操纵，有别于提线木偶。
从仙翁山下来，见到纸塑艺人林天录。
他的纸塑作品栩栩如生，尤其是当地佳果林檎足以乱真，令我爱不释手。他出身贫困，一份手艺既敬神供神，又是精神追求。
源起潮阳的英歌，巳让潮汕大火出圈，而属于1600年潮阳古邑的潮南，又让我眼前一亮。
此行重头戏为汕头潮南陈店重阳节祭圣母娘娘。
仪式声势浩大，虔诚庄重，安排十分严密：
祭祀、请神、巡游、送神。英歌队36人阵势，有巡游时变阵，有广场时对峙。加之潮汕大锣鼓磅礴气势助阵，现场氛围可谓古风浓烈。
我尤其喜欢广场表演时英歌鼓队与舞队的对歭，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堪比古战场两军厮杀。
锣鼓喧天，喊声震地，人潮如浪，观众情不自禁齐声呐喊。
来自民间乡村的生命力此刻蔚为大观，谁说南方柔弱？唐宋中原与先秦百越交流融合，汇成民族伟力，伴着大海波涛，汹涌澎湃。
民间信仰大汇聚，各路神仙齐现身。
我惊讶于三山国王出处，双忠王也源自中原；护法老爷与圣母娘娘相关，而玄天上帝则归于道教。
亲情大交流，不但乡亲远道回归，而且附近七村八乡也来上香还愿。
上香队伍很长，排队井然有序，且十分虔诚，无一丝勉强与做作；
一场乡村狂欢节，也是孩子们的零食节，年轻人的传承敬老节，乡村本地与外地剧团交流演出的戏剧节。
巡游队多是中小学生，一天游三四小时，锣鼓一停，几乎瘫倒。看年轻人双手，几个大茧，女生则手缠绷带，十分辛苦。
但，祭拜上上下下均发自真心自愿。因为，英歌娱神而非自娱。
与上香人的虔诚一样，他们的英歌不是表演而是敬神，演给神灵看的戏。营老爷营老爷，供品是静态的心意，巡游是动态的祭拜。
敬神如仪，英歌如潮。
10月28日至31日，“我们的节日·2025广东汕头重阳民俗文化调研交流活动”在广东汕头举行。
田野调查之后，进入学术研讨。
围绕重阳节，全国各地学者汇聚汕头大学，各抒其见。北方南方，见出不同。潮汕重阳祭祀活动的民间性、自发性、功能性，自成一派，岭南特色潮汕信仰。
我重点谈岭南文化作为潮汕行为的背景。于我而言，潮汕始终是一个谜，疑惑多多。
此行疑问：汕头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呢？
感性与理性交汇，传统与现代碰撞，既海纳百川又根深蒂固。
根有多深问祠堂，心有多诚看祭拜。
典范与经验，丰富如此，谜底在广东在潮汕。我感受依旧如初：
重阳重阳，九九为大。潮汕之谜，愈发神秘。
犹如剥颗大大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奇妙奥秘，剥也剥不尽呵。
2025-10 汕头
【作者简介】
江冰，广州岭南文化研究会会长、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广东财经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