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底，第二十三届国际潮团联谊年会将在潮州举办。世界目光聚焦这座“海滨邹鲁”，一封封泛黄的侨批从时光深处走来，诉说着潮人“下南洋”的悲欢离合，也镌刻着中华文明“根脉相连”的集体记忆。
侨批，是“银信合一”的特殊家书。信封上斑驳的墨迹、汇款栏里褪色的数字，每一处细节都凝结着异乡游子“心系桑梓若比邻”的赤子情怀与忠义孝悌信的中华传统价值，被国学大师饶宗颐等学者盛赞为“海邦剩馥”“媲美徽学”“侨史敦煌”。2013年，其珍贵价值获得世界认可，“侨批档案”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名录》，成为全球移民史研究的“活化石”。
当年，这些漂洋过海的家书，承载着游子对家国最深沉的眷恋；如今，这些泛黄的档案，已化作海内外乡亲寻根谒祖、共叙亲缘的重要文化纽带。它们不仅是研究移民史、华侨史、邮政、金融、交通、外贸的宝贵第一手资料，其书法、篆刻等艺术价值同样熠熠生辉。
一纸侨批，跨越山海传牵挂
将时光的指针拨回二十世纪上半叶，那是侨批业最为鼎盛的岁月。在潮汕地区的青石巷弄里，每逢年节，一声悠长而带着期盼的“批来了——”，便如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漾开涟漪。家中的妇人闻声，匆忙搁下手中的活计，牵起稚子，搀扶着白发苍苍的老妪，急急奔向巷口。她们踮足翘首，目光穿透斜阳或薄雾，焦灼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带来山海那头音讯与生计的“批脚”。
那一刻，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封，往往是全家最雀跃的辰光。指尖摩挲着信封上斑驳的墨迹，拆开的不仅是一纸平安，更是远在异乡的亲人搏击风浪的讯息，以及支撑起家中柴米油盐的实实在在的指望。相关数据显示，彼时潮汕地区，竟有四成至半数的家庭，全然仰赖这越洋而来的侨批维系生计。“食侨批”“食番批”的俗语，便是那段岁月最深刻的民生烙印。那么，这承载着生命重量的侨批，缘何而生，又如何跨越重洋？
溯源而上，侨批的诞生，是时代浪潮裹挟下的无奈。地狭人稠、资源匮乏的潮汕大地，在明清时期迎来移民高峰。而当国门在列强坚船利炮下洞开，更加剧了潮汕人民向海求生的移民洪流。无数潮汕子弟，怀揣着微茫的希望，登上象征勇气与未知的“红头船”，挥别故土，奔赴彼岸。
“一纸薄批，数行嘱语，再附上浸透血汗的银元……自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这‘抵万金’的家书，便是漂泊海外的赤子与故土亲人之间，唯一坚韧不拔的情感脐带。”潮州市清晖楼侨批文化馆馆长许广桐如是说。在异乡的艰辛打拼中，潮侨们心中始终燃烧着“对家庭尽责”的信念之火。稍有积蓄，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便迫不及待地化作银信，托付给穿梭于海陆之间的信使，只为抚慰家中妻儿的望眼，赡养高堂父母。
在那个金融邮政体系尚未完善的年代，“银信合一”的侨批，以其独特的方式应运而生。随之而来的，是肩负传递重任的“水客”与“批脚”，以及专门经营此业的“批局”。这些新兴的行当与人物，如同血脉网络上的节点，将一份份承载着血汗与思念的“希冀”，精准送达每一个在巷口殷殷期盼的亲人手中。
“侨批中蕴藏着‘诚实守信’的特征，受人托付的水客、送批的批脚坚定不移将银钱送到收批人手中，未曾违背。”许广桐介绍，“所以，饶宗颐先生评价侨批可以媲美徽州的契约，其价值是相等的。”
斗转星移，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私营侨批业纳入国家银行统一管理，那承载了近一个半世纪悲欢离合的纸质侨批，终于缓缓合上了历史的书页。那一封封泛黄的侨批，便是凝固在时光里的山海深情，是世界记忆中不朽的“海邦剩馥”。
心系家国，烽火家书赤子情
纵使远隔重洋，故土根脉的每一次牵动，都如无形之线，牢牢系住海外游子的心弦。无论是祖祠的修缮、祖墓的整葺，还是乡里盛大的社祭，消息一旦传来，即便生活再是清苦，远方的潮侨也定要省下几分银钱寄回故乡。“哪怕仅有一元钱，也要掰作两半——半是糊口，半是养家。”这份刻入骨髓的责任感，在年节时分尤为炽热。寄送“新年批”，为家中尊长献上“腰金”添福，为膝下稚儿压岁添喜，在无数游子心中，是比天还大的“头等大事”。
在清晖楼侨批文化馆，一封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的“新年批”静卧展柜。泛黄的信笺上，墨痕清晰如昨：“双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承读训谕，各情聆悉……兹逢年关在即，经由批局汇上计一封二十万元、一封十万元、又此二万元，共三封三十二万元，希照查收示慰。内计发给亲戚年关茶果另条详明，望照数交还略表微意……”字里行间，是海外游子对家中大小事务的巨细靡遗，从汇款明细到年礼分发，一笔一画皆浸透着对桑梓故里的深切挂怀。那附着的清单，非止是冰冷的账目，更是血脉相连的温度，是跨越山海也无法稀释的温情。这份细致入微，这份沉甸甸的牵挂，正是侨批“银信合一”的灵魂所在。
在烽火连天的战乱年代，侨批的字里行间，更澎湃着难以抑制的家国情怀。侨批中谈论国事、忧心时局的声音骤然高涨，赤子的爱国热忱喷薄而出。
一封淞沪会战期间的侨批，便是这铁血丹心的见证：“……我国为卫领土与生存，不得已与暴日抗战，现然战事蔓延全国……兹付信局带来中央币三十元，至日如前分发，余为家内之需。尔现虽毕业，但文字尚属幼稚……尔弟妹等，近来读书有进步否？尔该教导指引，使其好学……”
寄信人在海外刻苦拼搏、关心祖国抗战的同时，心中仍牢牢系着对后辈的殷切期望。薄薄信纸之上，国仇家恨与舐犊情深交织缠绕。信中那句“使其好学”的叮嘱，在硝烟弥漫的背景中，尤显珍贵与沉重，饱含着对民族未来的深切期许。
尺素传情，烟火人间入素笺
将目光投向侨批的方寸之间，那里承载的远非银钱数字与寒暄问候，更凝结了浮沉于时代浪潮中的万千心绪。它是漂泊者与故土间最私密的呢喃，父母鬓边的霜色、家宅院落的纷扰、儿女婚书的墨香、学堂课业的叮咛……皆在泛黄的纸页上低回流转。而更令人心弦震颤的，是字里行间流淌的、未被烽烟与山海阻隔的人间至情。
“绿针爱妹如谈：吾爱妹来信，均知一切。吾爱妹写信有能写到这样长，可知进步甚速了，兄真欢喜……兄欲与吾爱妹买一双树泥（塑胶）鞋拖，吾爱妹可用薄竹纸画一双脚样，付入回批寄来。以后如有什么事，吾爱妹须写信来跟阿兄说，如事多，妹在闲时可先写暹罗去汕头之火船……兄树瑶。”
这封穿越时光的情书，字字浸着蜜意。丈夫唤妻子为“吾爱妹”，絮叨着要为她买一双时兴的“树泥鞋拖”，甚至细心叮嘱：“用薄竹纸画脚样寄来”。琐碎日常里，藏不住的爱意如春藤缠绕。薄薄信纸，成了世间最温柔的舟楫，载着相思渡尽重洋。仿佛能让人看到远方的丈夫，如何在异乡的每一个夜晚，思念着故乡的妻子，那份深情跨越千山万水，温暖着彼此的心房。
“瑞兴仁兄台鉴：迳启者，当接展此信时请恕我有所唐突，因你我素未晤面，骤然接到我信难免有些意料不够（到）！其实二十余年来由于统勃弟言谈中，对于兄台高尚品格及对待人情物理处处使我钦佩，故不辞冒昧写此信致如意。附寄港银伍拾元正，查收以作令郎令嫒等买糖果，欢乐新年；并问候尊嫂嫂安好……”
在采访中，许广桐向记者介绍了一封特殊的侨批，是一位名叫邹绎美的先生寄来的“唐突”之信。原来，父亲的老友许统勃“过番”至新加坡后，常与邹绎美谈及父亲的为人，其高尚品格令邹先生钦佩不已。虽素未谋面，但邹先生却提笔致意，并附上港银五十元，为孩童们添些新年糖果的甜蜜。这，是潮汕人骨子里的“真善美”——对美好品格的敬仰，对人间温情的珍视，即便隔山隔海，也要以信为桥，传递善意与祝福。
侨批的初衷，是赡养眷属，维系生计。但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它却如一条隐形的经济动脉，不仅滋养着千万家庭，更支撑起潮汕地区的繁荣稳定。据记载，1895年至1937年间，潮汕虽长期处于贸易逆差，却能保持相对繁荣，侨批带来的外汇功不可没。它平衡了经济，调剂了民生，更在风雨如晦的年代里，让海内外的潮籍儿女深刻体会到：有国，才有家；家兴，则国安。尽管侨批业现已消失，但留存在信笺里的故事和家国深情，仍在近百年后，触动了一代又一代人。
去年，位于潮安区的大吴会客厅与大吴村文化艺术馆相继落成，大吴村在新加坡的乡亲吴清亮先生、吴俊标先生慷慨捐资，以文化为舟，载动沉淀百年的侨乡记忆，将那份深植于侨批血脉中的“反哺桑梓”之情，化作可触可感的殿堂楼阁。建筑之下，不仅陈列着大吴泥塑的千年技艺，更铭刻着潮侨“虽隔山海，心系故园”的精神图腾——这何尝不是新时代的“无字侨批”？它以砖石为墨，以赤诚为笔，书写着比银信更厚重的家国诗行。
如今，侨批档案这一“海邦剩馥”，正开启一场跨越世纪的“文化反哺”——它们不再是单向归乡的牵挂，而是化身文化使者远渡重洋。在巴黎的展厅、在曼谷的讲堂、在新加坡的商会……这些泛黄的尺素成为最动人的“潮人密码”，召唤全球潮裔循着祖辈的足迹归来。当世界潮团领袖齐聚潮州共襄盛举，侨批文化，这张浸润乡愁与诚信的“金色请柬”，正在续写“根脉相连，共兴家国”的壮阔史诗。
文/图 羊城晚报记者 曾柯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