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22日,广东粤剧院一团来到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海市合浦县山口镇苏木山英罗村,展开为期五天的春班演出。首日演出的是传统例戏《六国大封相》和新编剧目《谯国夫人》,随着夜色转暗,舞台两侧“升”起黑压压的人影,远处路灯都被遮掩了。
晚上7时15分开场,台前锣鼓喧,幕后忙不迭。
“力哥,换衫!”挂满戏服的铁架后伸出一双手,轻抽出一件圆领蟒袍,正衣领、捋水袖、系玉带,动作娴熟,前后不过十秒钟。广东粤剧院一团的戏服师秦志力高高瘦瘦,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在春班后台忙着,不时在服装台、衣架、铁箱之间往复穿梭。
“一台戏有五六十套服装,有些甚至过百套,所有服装都要提前准备好。人一进来就要换衣服,导演是按秒数来计算时间的。”秦志力说,行内流行“宁穿破,不穿错”的说法,若忙中出错,会直接影响戏的品质。戏服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1984年,高中毕业的秦志力在其伯父、广州市粤剧院编剧秦中英的介绍下进入广东粤剧院工作。他做了十年的道具管理和设计,后调入服装部门工作至今。勤力能干、低调善良,这是团里不少演员对他的第一印象。
一有空,秦志力就从后台爬下梯子,挤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在舞台一侧探头看戏。“一条村做戏,十里八乡都来看戏,和当年一样热闹!”四十年前春班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管好粤剧演员的“第二张脸”
“春班”,顾名思义是春节期间戏班下乡,为乡亲们献戏演出。作为珠三角及粤西地区独具特色的民俗,粤剧“春班”的火爆,足以证明部分粤剧团体乃至粤剧行业、粤剧文化受民众欢迎的程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东莞外来人口多,每年都会请剧团做春班。珠三角一带的春班场次,直接影响整个剧团的全年营业额。近些年来湛江、茂名等粤西地区乃至广西看春班的人也多了。”秦志力说,以前大多数村落都是黄泥路,搬运服装的解放牌货车进不了村,村民们提前等在村口,用拖拉机将一箱箱服装拉到台下。
“以前一辆货车就能装下所有服装,现在足足装满五辆货车。衣箱越多,戏服越齐全,演出越丰富。”秦志力说着,弯腰从过道上的箱子里拿出一摞戏服,摆在长桌上逐一摊开。
戏服是演员的“第二张脸”。粤剧舞台上,如何让演员们这张“脸”光鲜亮丽,看似手板眼见功夫,实则处处有门道——粤剧戏服大小种类加起来逾70种,传统大类分为蟒、靠、海清、海长等。
“光是把粤剧戏服的基本门类记熟,就要几个月。”秦志力回忆,有时候仅主角一人就有七八套服装,一套服装还要重复用几场,入行初时难免“出岔子”,只能苦学多练。
除此以外,管理戏服并帮助演员快速更换妆造、服装也是一项重要工作。“急着用的戏服挂在近身的衣架上,有的需要熨烫平整;远处铁架挂的是下场戏要用的服装;用完的服装则要用吹风机吹干,再分类装进铁箱。”
从下午5点多演员进场,直到晚上11点散场,秦志力的手脚几乎没有停过。记者好奇戏服为何需要逐一吹干,他回答道,戏服不能洗,水洗会冲走衣服上的浆水,使其变软、不够硬挺,也可能导致上面的绣花掉色。
“以前的粤剧戏服大多是真丝做的,一般请广州状元坊戏服厂、汇涛戏服厂的师傅量身定做,手工绣金银线。”秦志力说,随着观众审美水平的提高,对戏服颜色搭配、绣花样式更讲究。“现在的戏服售价比八九十年代高出十倍,以前订做一件蟒袍大概三千元,现在要三万多元。广州做戏服的师傅越来越少,经常要到上海、北京、杭州等地定做。”
伴随服装成本上升的还有春班戏金。“现在做一场春班少则几万元,多则十余万元。老百姓爱看戏、舍得看戏,演出到哪个环节、该唱哪一句词、该做哪一个动作,许多村民都一清二楚。”广东粤剧院一团团长文汝清说,春班最先感知广东民间文化市场的“春江水暖”,助力乡村传统文化传承,培养和寻找更多喜爱粤剧的观众。
粤剧戏服创新改良已成趋势
粤剧服装的样式与行当、剧中人物性格变化息息相关。戏服师不仅要管理好服装,还要懂戏剧戏曲文化的特点,设计出能够显示人物身份、性格特点的服装。
“这一套是古代书生穿的‘海清’,原是不束腰的。而文官袍是富家公子或有一定官职的文官着装,一般是束腰的。我们将两种服装结合起来,根据角色需要改成带束腰的海清装,使人物看起来更儒雅。”秦志力说。
又如粤剧《范蠡献西施》讲述历史名将范蠡和西施的传奇故事,秦志力曾参与该剧的服装改良设计,剧中主角范蠡的大夫帽正是经他一针一线制作而成,即是为了这一服装道具能更贴合人物的气质。
从茂名“追剧”到广西的戏迷告诉记者,今年茂名的春班现场演出了这个剧目,台下戏迷备受打动,跟着唱和,一声比一声高,“水烟飘,月西坠,泛轻舟一叶寻觅我西施……”
文汝清说,今年共有四个粤剧院团的春班排演了该部剧,广东粤剧院一团从服装设计、人物形象等方面进行市场化改良,在艺术审美上发挥着引领作用。
“现在越来越多新编剧目需要设计戏服,挑战最大的一次,是为《决战天策府》设计戏服。”秦志力介绍,该部新编粤剧由广东粤剧院和《剑侠情缘网络版叁》游戏团队联袂出品,也是首部“网游+粤剧”的试验戏剧,曾获“2015年中国传统戏曲票房”及“2015年中国新创传统戏曲票房”双料第一。
尽管游戏《剑侠情缘网络版叁》已有成熟的游戏角色和服装,但游戏服装并不完全适用于粤剧舞台演出。“我们将每个角色的服装分解出来,在不改变原作的基础上,尽可能让每处衔接都自然、合理。”经过十余天的努力,他带领团队完成画好整部剧所需的戏服图样,“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内心颇有成就感。”
今年春班,《谯国夫人》《白蛇传·情》等新编剧目首次下乡演出,所到之处迎来当地民众的掌声与喝彩。在秦志力看来,粤剧戏服的创新已成趋势,尤其是结合舞美、妆造等系统性的视效升级。
他说:“很多新编排的大型剧目会请专门的设计人员来设计,既是粤剧走向现代化、年轻化的需要,也给传统戏服师带来了一定挑战,因为实践的机会变少了。”
根脉在民间:“广东粤剧无淡季”
每晚三小时,演足五天;每天春班演出谢幕时已将近11点。秦志力逐一接过演员们卸下的服装,先前的锣鼓声变成吹风机的呼呼声。
“我还记得几十年前下乡演出,都是在舞台直接打地铺,自己搭床板。有几次在学校附近做大戏,我们住在空教室里,四张学生桌拼成一张床,自己带被褥、蚊帐。也试过睡在祠堂里,没有床,只能睡地板。”回忆起早年下乡演出的场景,秦志力仍历历在目,剧团里数十人同吃同住,建立起深厚的情感。
如今看来,曾经的艰苦或已成过去,但他对粤剧的热爱未随岁月流逝而消减。
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场场爆满的广州文化公园红星剧场、百花剧场,到上世纪末,粤剧受电视剧、电影等娱乐方式冲击而陷入低谷,再到如今的跨界创新、跨地域传播,秦志力亲历粤剧盛极一时的风华时刻,也见过它式微落寞的光景。
“好在乡村的粤剧群众基础深厚,拥趸众多,我们尝试多走出去,把粤剧带到更广阔的田间地头,唤起人们对粤剧的那份记忆。”今年人气爆棚的春班,让秦志力想起了四十年前村民们跨过禾田、走路来看大戏的那段时光。
“广东粤剧无淡季”,在他内心,虽然有起有落,但粤剧始终是岭南文化的重要符号,它之所以能够深扎乡野根基,于口口相传中流传千年,在于岭南文化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韧性和生命力。
据不完全统计,这次苏木山英罗村的粤剧春班一晚上吸引了3万余观众现场看戏,除了广西本地市民,还有从新疆、上海、香港等地前往“追戏”的戏迷。广东粤剧院院长曾小敏表示:“粤剧的根脉在民间。春班的繁荣,见证了粤剧传承、推广的成效,也让粤剧人对更好地传承发扬粤剧更有信心。”
戏服为媒播撒粤剧种子
近些年来,除了日常的戏服管理、设计工作,秦志力还积极投身粤剧文化的传承与推广工作。2017年,广州图书馆曾携手广东粤剧院举办过“粤剧知识讲座”,他被邀请作为主讲嘉宾讲解“粤剧服饰”。
2021年1月,他以专家身份为《粤剧表演艺术大全》舞美卷服装篇撰稿。同年4月,他受广东粤剧院委托撰写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粤剧专题”服装篇的有关条目。他希望更多年轻人通过华丽精致的粤剧戏服,接触粤剧、爱上粤剧。
其实,这种以戏服为媒介播撒粤剧种子的实践,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次春班演出已悄然发生了。
1996年,11岁的玉龙意外闯进春班后台,“揸住(粤语:拿着)鸡翅,满嘴油腻地打算洗手,回头遇到了师傅陈奔,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口中的“师傅”是时任广东粤剧团一团副团长陈奔。
陈奔发现年纪轻轻的他浓眉大眼、长相俊秀,当晚便征得他父母的意见,推荐他到广东粤剧学校进行系统性的粤剧学习。玉龙回忆,当年的他渴望粤剧舞台的理由简单纯粹,“台上的演员身披铠甲,很帅很霸气。”
两年后,13岁的玉龙成功考取广东粤剧学校。经过二十余年的努力,他从曾经坐在红色胶凳上看春班的孩子,摇身变为台上唱戏的中坚力量之一。
“目前,广东还没有专门开设粤剧服装设计专业的学校。很多戏服师是粤剧院团里原来的演员转岗来的,他们没参加过相关专业的进修学习,缺乏理论基础和创新意识。”秦志力表示,现在粤剧戏服行业所面临的瓶颈在于人才断层、青黄不接,由于服装管理及设计较为辛苦、烦琐,很少年轻人愿意、喜欢做。
“这也不仅仅是服装部门,整个戏曲行业都面临人才传承困境,关键在于找到新的观众。”他说。
2月22日晚的春班演出,是广东粤剧院2025年春班的最后一场。演出过后,秦志力和一团的其他演员将一箱箱道具、服装等物资搬运上车。
粤韵余音未散,春风沉醉的乡村里,粤剧人带着民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传统文化的热爱奔赴下一个舞台。
文 | 记者 梁善茵
图 | 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