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诗章（组诗）

杨克

合浦汉墓群

汉史在地下安营扎寨

每一座墓冢都是折叠的简牍

铜镜映出模糊的脸

剑光斩过荒芜的边缘

两千年前的月亮依旧高悬

青铜的寂静比海风更长

陶俑的微笑犹在梦中

谁的手曾摆放这些器皿？

谁的脚踩过湿漉漉的陶土？

望牛岭葬下的不只是骨骸

还有一场场风声潮汐

珠贝的光芒被深埋

那是南珠的前世

一场无法捞起的传说

在墓室的暗影中

与铜凤灯低声交谈

墓道蜿蜒如古老的河流

每一块砖都记得马蹄的沉重

驮来波斯陶壶罗马玻璃碗

合浦是时间的仓库

也藏着人间的无常

风吹过汉墓的顶端

野草摇曳未解的密码

它们用沉默诉说

一座座无字纪念碑

朝向未来延伸

贝雕

在潮水远去瞬刹

贝壳张开它睡醒的细缝

锋利边缘像刃

也像幻梦的晶簇

匠人的指尖触摸

一刀切开海的脊骨

又一刀雕出风的流线

在螺旋纹里，藏着

月落的背影和日出的微光

每一道刻痕

都是浪潮的回响

每一次打磨

都在擦亮记忆的镜面

那些跳跃的珍珠母

将南海的呼吸塑成永恒的形状

鱼跃是瞬间的舞蹈

每一粒沙的脚尖都长出花瓣

飞鸟与海浪

它们不说话

却比语言更深刻

贝雕收藏的风暴

它将整个大海

凝成冰冷而柔软的耳朵

在掌心歌唱

让你听见无尽的涛声

侨港风情街

锅铲盆瓢敲响晚钟

一碗鸡丝粉滑入锅里的蒸汽

裹着海风的咸香

在人声中升腾

炭炉烧红了街角

虾仔饼的香气

贩卖着孩子们的笑声

摊主用糯米手心捏出的团圆

在油锅里翻滚金黄的尖堆

婆娑的棕榈树影下

一盏盏咖啡晃动

苦涩与甜蜜在杯沿缠斗

仿佛那些年走南闯北的人生

喝出了归乡的滋味

夜市的灯笼零散挂起

彩色的塑料凳挤满门面

沙虫粥咕嘟着炽热的心事

烤海鲜的铁网下

火苗舔着螃蟹的壳

烧出大海咸腥的梦

这里的巷口都藏着买卖

从椰汁到海螺，从鱼腥草到糖水

都用家常的话语砍价

砍出生活的锋芒

也砍出岁月的柔软

侨港不是地图上的点

而是一个飘散在风中的词

风里有辣椒，有柠檬

还有烟火人生的大海

摊边，灯泡昏黄却温暖

和游客的笑声一起摇晃

北海南珠

海面如一册旧史

潮汐翻开，合浦南珠生光

它们不是贝壳的囚徒

而是星光被掬入深渊的信徒

在银滩的浪尖上

一滴月光凝结

银网每一颗海水都是

珠母的颤音，击打时间的悬鼓

而今，南珠被放大

在显微镜下，炫耀自己的缺陷

不圆满，是它的豪情

碎裂处，藏着南方天空的锋刃

谁说你属于首饰盒？

你点燃一场浪潮

渔民的手粗糙如礁石

用最轻的力气拨开贝壳

在日复一日找到某种柔软

而孩子们跑过摊位，

指着那些光芒——

“这是月亮的碎片吗？”

日头不经意撒下金粉

笼着卖珍珠的老妪

她数不清来过多少远方人

也数不清她的柜台上

每一颗珠子的前世

银滩与红树林

白色是另一种惊艳

在银滩，脚印是逗号

浪花是省略号，掠过海鸟的翅膀

红树林潜入泥沙之下

每一片叶子都是倒影

枝干上挂满胎生的幼树

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洋

树汁像血

缓慢地流向滩涂深处

秘密藏匿在干涸的伤口里

供潮水反复咀嚼

海风掀开它时

你会看到一场涛声大剧

白，绿，红，

这三色交缠成胘目的海岸线

一只招潮蟹

逆潮而行，拖着一片折断的

绿叶。朝远处的银光走去

沙子细如针，刺破它的甲壳

在它体内，慢慢生出一片红色的海

2024.12.5于“文化北海”建设活动周

（图片由作者提供）

【名家简介】

杨克，编审、一级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出版《杨克的诗》等13部中文诗集、4部散文随笔集和1本文集。诗作共被译成17种外语。先后获得十几项剑桥徐志摩银柳叶诗歌奖国内外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