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19日10時24分，演員鄭佩佩經紀公司凱藝國際發佈訃告，「鄭佩佩女士於美國時間2024年7月17日離開了大家」，享年78歲。

鄭佩佩1946年出生於上海，1962年加入香港邵氏兄弟南國實驗劇團訓練班，1966年因武俠片《大醉俠》聲名鵲起；1970年急流勇退赴美結婚，八次懷孕、四次流產，最後生下三女一子；開過超市、教過舞蹈、經營過電視台，人到中年生意和婚姻都失敗，演藝事業卻再現轉機——《唐伯虎點秋香》的華夫人、《臥虎藏龍》的碧眼狐狸，讓她再次走入大眾視野；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她參加綜藝節目、參演話劇、跟兒子一起做烹飪頻道，依舊步履不停。

鄭佩佩幾年前出過一本自傳，以「回首一笑七十年」概括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一代俠女，用力與生活戰鬥，晚年回首，也可一笑泯恩仇。年過七十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但心中的俠氣仍不滅。在2018年的一次採訪中，她語氣中帶着慣有的笑意，說：「就算身體已經不能俠義了，但希望我的思想可以永遠俠下去。」

從芭蕾到武俠

「演完《大醉俠》之後，我更覺自己是個女俠」

鄭佩佩演過許多武俠片，卻並非習武出身。在上海讀中學時，她學了六年芭蕾舞。1966年，銳意革新的胡金銓導演選中鄭佩佩出演《大醉俠》，看中的正是她身上不同於戲曲演員的力度與節奏感。

當時，邵氏兄弟公司考慮找一個「北派」（越劇或京劇演員）的女孩子來演，但胡金銓認為鄭佩佩的舞蹈功底，能讓她演出一種迥異於戲曲演員的自然感。「他花了很多時間教我眼神，要我尋找一種自然的力的感覺。芭蕾和武術都要用到腰腿的力，但用腰腿展現出的力是不同的。我很幸運碰上了好導演，恰好我又能夠領會他教導的方法。」在《大醉俠》裏，胡金銓把武打場面設計得像芭蕾舞一樣，開創了新派武俠片的格局。片中，20歲的鄭佩佩英姿颯爽，手執雙刀，眼神凌厲，成就經典俠女形象。

在鄭佩佩看來，《大醉俠》是一切的起點。「周星馳找我演華夫人時，絕對不是讓我來演無厘頭，而是看重我會打。李安導演找我演《臥虎藏龍》，也是因為看過我的電影。如果不是《大醉俠》塑造了我的俠女形象，就不會有之後的角色。」

她還曾自評，《大醉俠》挖掘出她潛在的性格：「自從演了那部戲，我覺得自己就是俠士了。」她是個「大口吃肉、大杯喝可樂」的俠女——最愛吃韓國烤肉，可以一口氣吃五隻大閘蟹外加一碗打滷面；每次拍打鬥場面，劇組都會為她準備一打可樂和一大杯冰。她還很愛照顧人——有一年她生日，胡金銓和朋友喝醉了，她把這兩個大男人從彌敦道的一頭背到另一頭，再叫車送他們回家。胡金銓晚年在美國的生活起居乃至身後事，也由鄭佩佩照顧。胡金銓是她的伯樂，她則把他當作父親照顧了一輩子，這種情義，與她出演的俠女角色如出一轍。

困在婚姻里的她

「丈夫不給我及格，我永遠無法及格」

鄭佩佩有過一段婚姻。她與商人原文通在1970年結婚，1987年離婚。結婚的時候，她只有24歲，卻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放棄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跟隨原文通來到美國。她對婚姻的渴望似乎只是出於慣性：「那時候大家都說我嫁不出去，於是我要趕緊把自己嫁掉。」她又說：「我可能是一個非常好強的人……把人生想得很死板，這個做完就該做那個，那個做完就該做那個……這是我的個性。」

結婚後，鄭佩佩立下心來要當個好妻子。原文通說可樂有害健康，鄭佩佩戒掉最愛喝的可樂，只喝牛奶或者白開水；丈夫是原家三代單傳，她便下定決心要為原家生男孩，「要把自己的肚子借給他們原家來播種」。生了三個女兒、歷經四次流產，她終於生下兒子原和玉。歷經艱難完成了這個任務後，她又閒不下來，在美國做生意，開了一個華人電視台，拍了聚焦美國華人的紀錄片《繼往開來》。這個電視台讓她虧了十幾萬美元，這件事成為導火索，她與原文通的婚姻走到了盡頭。

鄭佩佩堅韌、豪邁的俠女個性，在原文通眼裏卻與「好妻子」格格不入。好友蔡瀾談起鄭佩佩這段婚姻，說的是「在美國的那些年，只知道她頂下一家人的生活，沒聽過她先生做點什麼」。

鄭佩佩有埋怨過這段婚姻嗎？起碼在公開場合，她始終沒有對前夫和這段婚姻說過什麼壞話。她說，在她的人生中，最困難的一件事就是做一個賢妻。「婚姻只有丈夫可以打分，他不給我及格，我永遠無法及格。在我修的人生課程中，婚姻這門課可以說是不及格。」

「俠」字看似瀟灑，但更多關乎情義與責任。蔡瀾說，鄭佩佩的一生「好像是為別人而活」，最初為她的母親，後來為丈夫、為子女。後來鄭佩佩參加了綜藝《花兒與少年》，與劉濤結成忘年交，她給劉濤寫過一張紙條：「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這十二個字，正是鄭佩佩貫徹了一生的肺腑之言。

當俠女老去

「回望我的人生，其實都是收穫」

鄭佩佩的性格中，「吃苦耐勞」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一年拍五六部武俠片，打到眼冒金星都不喊停，她說自己的個性決定必須要吃這種苦；她曾被選為「世界最美女性一百人」之一，卻有點抗拒「美人」的稱呼，因為始終覺得靠臉吃飯總感覺不太牢靠，實力才是立身之本。

但對任何人而言，「老去」都是一個巨大且難以面對的議題。在自傳里，鄭佩佩寫到剛出道時，她與前輩林黛之間的一個細節：「就連我一出場時，我對林黛姐那一笑，也被記者毫不留情地當成笑柄，說什麼像是兒子在對母親笑。敏感的林黛姐馬上意識到，別人在說她『老了』。有什麼比『老了』更讓一個電影明星害怕的呢？」

最開始老去的總是容顏。到了20世紀末，鄭佩佩拍《臥虎藏龍》的時候已經年逾五旬。第一次看這部影片時，她幾乎無法接受，「我看到的是，銀幕上我的那些皺紋。事實總是事實，我們是老了，滿臉的皺紋。同樣的，事實上我們是無法承受這個事實」。

接着老去的便是軀體。68歲時，鄭佩佩參加旅遊綜藝《花兒與少年》，依舊健步如飛，神采奕奕。但邁過70歲，她開始頻繁摔倒；到了2018年，她的手腳已不靈便——她沒法寫字，甚至已經打不了鍵盤。2019年，鄭佩佩被診斷患有神經退行性非典型帕金森綜合症。這是一種症狀與帕金森病相似的罕見病，但目前的治療方法無法緩解病情。2022年，她的兒子原和玉發佈一張家族合照，照片中的鄭佩佩已需要坐輪椅。

美國時間2024年7月17日，鄭佩佩在四位子女的陪伴下安詳離世，走完這一生。她選擇將遺體和大腦捐贈出來，用於醫學研究。

在2018年的一個採訪中，鄭佩佩感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身體是我的強項，沒想到現在手腳會不靈便。」但言語之中，她依舊樂觀：「原來很多事情是來不及的，所以想到什麼就要去做。回望我的人生，其實都是收穫。」

文 | 记者 胡广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