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周欣怡 通讯员 任海虹
端午将至,岭南同“燃”。在珠三角大大小小的河道上,鼓声阵阵、呐喊不断,龙舟竞渡“狂飙”之景令人叹为观止。
沉寂三年,今年端午的广府龙舟活动盛况空前。健儿夜训的视频在网络“破圈”,挥桨漂移、转弯不减速等一幕幕水上版的“速度与激情”看得人热血沸腾。龙舟制作订单亦呈井喷之势,匠人们纷纷感慨“百年一遇”“历年之最”。
龙舟竞渡有着上千年历史,其传承发展蕴含着深厚的民俗文化底蕴和体育精神。如今,赛龙舟已然从一项传统民俗发展为正式的比赛项目,甚至划入了奥运会;同时,广府龙舟作为一项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传统仪式感也未被削弱。
一年一度的龙舟盛景到来之时,水乡儿女万众齐心、赛龙夺锦,既寄托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景,又是一代代广府人团结奋进、拼搏争先的精神写照,彰显着岭南地区族群之间、村镇之间、城市之间的深厚情谊。
溯源:图腾崇拜以祈福
古往今来,对端午扒龙舟的由来众说纷纭,目前无确凿文字可考。根据闻一多先生的考证,龙舟竞渡最早源于吴越地区每年春夏之交的龙图腾祭祀活动。古越人伴水而居,崇龙敬龙,将舟船制成龙形,以竞渡形式逐疫祈福、禳灾迎祥,由此逐渐产生了扒龙舟习俗。
广府地区水乡、河网密布,河涌纵横,民众依河而居。两千多年来,各种典籍、传说和民间活动相互叠映,不断丰富和发展着本地龙舟文化内涵。
广州首个以龙舟为核心的非遗文化传承展馆坐落于广州天河区车陂村。日前,羊城晚报记者在车陂龙舟文化促进会党支部书记苏志均和团支部书记郝满健的带领下,走进了这个“一水同舟·龙舟文化展览馆”。放眼望去,展馆内各类手工艺品、村民自发捐赠的老物件,以及再现民俗情景的珍贵照片等,将龙舟的历史沿革、习俗和造“龙”故事娓娓道来。
步入展览馆,左手边的展板上详细记述了岭南龙舟的历史沿革。现有关于岭南龙舟竞渡最早的记载出自唐代李贞的《峡山观竞渡》:“峡山晴带霞,峡水倒榴花。芳渚停千舫,寒潭浸几家。飞舟海客度,急鼓醉人挝。何处来神女,凌波出水涯。”李贞是唐太宗第八子,被封为越王,诗中描写了他在东莞峡山观竞渡的情形。
五代十国南汉时期,广州城内的西湖就有龙舟竞渡活动。南汉后主刘银(958-971年在位)命人在广州城西疏浚“玉液池”,每年的端午节,宫人便竞渡其中。
到了南宋,广州的端午赛龙舟活动愈发精彩。南宋名臣、番禺人李昴英在《水龙吟·观竞渡》中如是描述其时盛况:“一声雷鼓,半空雪浪,双龙惊起。”气势之恢宏,今人犹能想象。
明清时期,端午赛龙舟活动已十分普遍。清初学者屈大均曾在《广东新语》一书中提到,“岁五六月间斗龙船”,龙船“得胜还埠,则广召亲朋燕饮”。此处所说的宴饮,即是广府人所说的“龙船饭”。
郝满健告诉记者,龙作为贯穿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信仰,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在岭南,人们把对龙图腾的崇拜和敬畏之心,化作龙舟这一具象,以扒龙舟的方式祈求风调雨顺、蚕丰鱼肥”。
趁景:老表情深意更长
俗语说:“不趁车陂景,不算扒龙船。”苏志均说,每年五月初三是车陂招景日,2019年曾有来自天河、海珠、黄埔、番禺等区兄弟村、老表村的200多条龙船前来“趁景”,颇为壮观。2022年5月,“车陂龙舟景”入选省级非遗项目。
传统扒龙舟仪式,珠三角各地大体一致,主要分为起龙、采青、点睛、吃龙舟饭、趁景、斗标、藏龙、散龙等,每项仪式都保留着水乡的“古早味”。
其中,参与群众最广泛、场面最盛大的仪式要数“趁景”和“斗标”。“趁景”指扒着龙舟到兄弟村、老表村探亲互访,举行游龙仪式。趁景活动轮流在各村举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排期表,正如屈大均所言,龙舟之会“自五月朔至晦,乡乡有之”。清代时番禺的茭塘司就定下:五月初一新洲景,五月初二官山景,五月初三市头景,五月初四新造景等。难得有机会到兄弟村探亲走访,各村都会将龙舟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趁景之时“争奇斗艳”。
采访过程中,苏志均提到车陂村目前唯一的一条“花龙”(船身绘制有花纹的龙舟)——白尾雕。他介绍,“白尾雕”原是一条百年老龙舟,20世纪70年代被变卖,如今的这条是由车陂清溪双社村民所复刻。当地曾流传的民谣“车陂龙船白尾雕,扒到官山人就笑。丢桡唔扒都会飙,老表睇见把手招”,说的就是它的“威水史”。当年,“白尾雕”出自番禺官山村的造船工匠之手,归为车陂清溪双社族人之后,每年都会回“娘家”官山探亲,双方村民成了兄弟老表,这首民谣正唱出了老表村之间的情深意长。
斗标:赛龙夺锦最“威水”
赛龙舟争夺锦标,即“斗标”,“锦标赛”一词便来源于此。清代番禺沙湾何氏家族的音乐家何博众、何柳堂等,有感于当时当地龙舟竞渡盛况,创作了极具岭南特色的广东音乐《赛龙夺锦》。
在传统农耕社会,每个氏族拥有的龙舟数量、比赛战绩,反映出财丁兴旺与族群团结的程度。这种观念影响至今。
为在今年的比赛中夺标,广州各区的龙舟队都比往年提早集训备赛。黄埔街龙舟队教练刘尧森曾是中国龙舟队队员,多次征战龙舟世锦赛,2010年广州亚运会的龙舟比赛中也有他的身影。他告诉记者,自己原是皮划艇项目运动员,2003年转入职业龙舟队,一划就是近20年。“龙舟那种团结一心、拼搏进取、同舟共济的精神深深吸引了我。”刘尧森说。
赛龙舟从群众自发的传统民俗发展成为官方组织的竞赛项目,已有数十年时间。资料记载,广州市有关部门从1953年起就开始组织龙舟比赛或表演,参加的龙舟数量逐年增加,至1961年达60艘,赛径多是从珠江上的二沙头至海角红楼处。1980年起,赛龙舟被列入中国国家体育比赛项目。1994年,广州市人民政府正式把五月初五定为“广州龙舟节”,广州龙舟竞渡赛也升级为广州国际龙舟邀请赛。每年,来自全国各地乃至美国、澳大利亚、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的龙舟都会在珠江上劈波斩浪争上游。
2021年8月3日,在东京奥运会皮划艇的赛场上,中国龙舟作为展示项目亮相,这标志着龙舟已启动入奥程序。刘尧森说,划龙舟在技术上和赛艇、皮划艇项目有不少相似之处,外国体育爱好者对东方文化也有浓厚的兴趣,龙舟成为他们了解中国文化的一张重要名片。
传承:守住乡愁焕新生
赛龙舟是岭南端午期间最为重要的习俗之一,于2011年被列为国家级非遗。其实,龙舟“全身都是宝”。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广东与龙舟相关的省级以上非遗项目就达26项。
在龙舟文化中,龙头制作是独特而重要的一环。端午将至,龙舟龙头、龙尾制作技艺传承人张伟潮“忙到几乎没时间睡觉”。身兼数职的他,白天要统筹黄埔区几支龙舟队的训练,只能在深夜制作龙头,经常工作至凌晨4时。他也给自己定下目标:给每个村打造出能代表村落历史文化的龙头。为此,他要求前来订龙头的负责人提供本村历史、风俗、文化等信息,基于此来设计龙头造型。
近来,张伟潮徒弟之一的张艺瀚也成了大忙人,一边要在师傅工作室帮忙制作龙头,一边还要依时参加黄埔街龙舟队的训练——23岁的他,是队里最年轻的正式队员。
其实,龙舟活动参与者远不止船上几十名划手。训练时,每条龙舟旁都跟着一艘快艇,提供应急、后勤和补给服务。开着快艇“保驾护航”的,往往是村里的长者、上一代的划手……2022年6月,车陂发布“育龙计划”,以期在青少年群体中培育新一代“龙的传人”,古老而生猛的广府龙舟愈发后继有人。
与此同时,艺术家们也没有忽略这一灵感宝藏:2021年,广州歌舞剧院创排以龙舟为题材的大型当代舞剧《龙·舟》;当下,广佛两地联手,正制作取材于车陂村龙舟竞技的动漫剧集《破浪》……龙舟,这项极具岭南风情的非遗民俗在当代审美和传播的“加持”下,正豪情激荡,一浪更比一浪高。
访谈:“水与舟”的无穷魅力
曾应枫(广东省文化学会副会长、广府民俗文化专家)
羊城晚报:关于龙舟习俗的由来,各地众说纷纭,应怎么看?
曾应枫:扒龙舟这一习俗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行为模式,关于其意义的赋予也是各地人民根据自己的思想观念和地方资源不断创造的结果。人,是民俗活动的主体,节日民俗是人类表达思想感情的手段。民俗的创造是一个区域内群众共同的生活方式,是集体认同的文化标志。
羊城晚报:广府龙舟反映出怎样的湾区地域特色、文化特征?
曾应枫:广府水乡地区的龙舟活动,是村民之间、族群之间的文化交流与实力展现,蕴含着岭南人民奋勇争先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互相促进的,除了输赢以外,还有着更广泛的意义。在竞渡方面,和兄弟村、老表村一起合作提高技巧实力;在趁景过程中,七八十人乘着龙舟,带着鞭炮、烧猪和满腔诚意,沿着曲折的河道互相走访。这种盛情世代传承,这种拼搏不屈、团结一心的精神构成了强大的凝聚力。
广府龙舟是湾区人民地域认同的载体。粤港澳大湾区同根同源,大家同饮珠江水,“水与舟”便是将不同地域、不同村落的人们团结、凝聚在一起的纽带。同时,大湾区各地的龙舟在保持总体风格类似的基础上,呈现出灵活多变、百花齐放的态势,和而不同。
龙舟直至今日仍以手工打造、靠人力划动,这样的传统延续千年。参与龙舟活动时,大家都是平等的,并无贫富、身份差别。赛龙舟可以被视为一次血脉上的“还乡”,代表着岭南人民的务实、团结,这种精神深入骨髓,代代相传。
羊城晚报:龙舟作为凝聚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非遗宝藏,有什么优势?
曾应枫:龙舟竞渡是岭南地区最具传统特色、最具大众参与性、最具传承发展性的民俗活动之一,从大湾区辐射到全世界,成为全球华侨华人维系情感联结的纽带。
扒龙舟强调同心协力,高度的群众参与性,带来了生动、活泼、富有激情的生活体验,这种奋勇争先的核心价值多年未变。我看到很多年轻人也加入到扒龙舟的队伍中去,他们是文化传承中的新鲜血液。如何唤醒青年对家乡和中华文化的认同?龙舟就是一个很好的载体、一个鲜明的文化符号。如今龙舟竞渡已扬名海外,持续在社交网络“出圈”,即使不能亲临现场,其精神也能通过大小屏幕在全球华人心中升腾起对“炎黄子孙”身份的认同,龙舟技艺的传承亦在不断壮大,生生不息,这就是文化自信最好的体现。
羊城晚报:扒龙舟从最初的民俗发展到今天的专项竞技赛事,您如何看待这一演变过程?
曾应枫:自20世纪80年代起,国内各种社会力量和资源开始介入龙舟活动。龙舟竞渡逐渐从民间地方习俗演变成由官方举办的专业竞技活动,形成有章法、有规范的龙舟体育文化,并延伸到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与此同时,广州乃至珠三角地区人民并没有忘记传统,他们一方面积极参加体育竞技,另一方面也仍然坚持传统游龙、举办龙舟景活动。所以,竞赛和传统习俗是可以兼顾的,目前广府龙舟相对完整地保留了传统的民俗内容,这点非常值得欣慰。
扒龙舟这类民俗活动来源于生活日常,一定也要回到生活日常中去。从传统民俗到竞技赛事,只关注赛事、赛果本身,或是只停留于提出概念或喊口号是不够的。广府龙舟文化的传承源自水乡人民日常生活中不断地“打交道”,亲切的日常形成他们的共同记忆。这是根植于岭南生活的一部分,是我们民族文化生生不息留下的精髓,理应得到保护与弘扬。
延伸:南越国文物印证岭南先进造船技术
广州西汉南越文王墓是南越国第二代王赵眜的陵墓,墓中出土的不少珍贵航海文物见证了当时以番禺为中心的海上贸易盛况。此间出土的文物中有九件大小不一的铜提筒,大小相套,其中一件羽人船纹铜提筒的表面刻画有四艘海船的纹饰,这是目前考古发现规模最大、最完备的海船图形。
纹饰上的四艘船前后相接,首尾高翘,船体明显绘出甲板,船内分隔成五舱或六舱,满载着战利品。每船上有五位羽人,头戴羽冠,上身赤裸,下身穿羽毛状短裙。第二位羽人都坐于一器物上,似在敲鼓或演奏某种乐器;第五位羽人都操持着一条大弧度的狭长物体。
据推测,船上第五位羽人操持的狭长工具应为当时的尾橹,这是目前关于橹的最早形象证据。橹至迟在汉代已出现,它比桨更高效、便捷,能将桨的间歇划水变为连续划水,大大加快了船的航行速度,还兼有操纵和控制航向的作用,体现了船舶推进工具的重大革新。
这组船纹展现的应是战争凯旋之后欢庆的场景,也有学者认为和祭祀水(海)神有关,其形态上与后世的龙舟已有类似。该船纹铜提筒的发现证明两千多年前,广州已拥有相当规模的造船能力与先进的技术水平,为今人了解秦汉时期岭南造船技术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图像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