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与龙舟结缘、制作的龙头登上冬奥会舞台、订单火爆难以完成……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苏荇 柴智 实习生 林珑
临近端午,广州国际龙舟邀请赛开赛前一周,龙舟鼓响的珠江河道热闹非凡。龙舟飞驰、龙头昂然、桨楫翻飞、水花四溅,地地道道的广府文化与高楼林立的现代文明交织。每到这个时候,电影《雄狮少年》的片段总会在记者脑海闪现。其实,在广州的古村落间,也有着类似的“龙舟青年”,张伟潮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张伟潮在龙舟界鼎鼎有名,他雕的龙头器宇轩昂,被张艺谋导演团队选中,在冬奥会开幕式24节气倒计时“芒种”片段中破水而出。
今年,无数龙头订单如雪花般向张伟潮飞来。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曾到黄埔乌涌岸边观看下沙社区龙舟夜训,遍寻负责人张伟潮而不得,村民告诉记者,张伟潮这段时间吃住都在他那间青砖老屋工作室内,通宵赶工,鲜少接受采访。“他很拼的!”村民都这么说。
及至听说番禺上漖龙舟制造基地有几条龙舟即将骏水,记者终于在船厂见到了把龙头带到船厂,正在为番禺罗边村龙舟骏水做装饰的张伟潮,他举着颜色鲜艳的罗伞插上龙舟,看起来非常年轻,一问才知是1987年生人。厂房铁皮顶棚下气温高达三四十度,汗水沿着他瘦削的下巴滴落在灰色T恤上,很快晕湿了一片。张伟潮身边跟着比他更年轻的“徒弟”,两人在一众年纪四五十以上的老工匠中尤其显眼。
制作的龙头登上冬奥会后,张伟潮一炮而红,很多人都认为他“威水”了,但其反而变得苦恼。因为本来就不愁订单,上门的订单越来越多,工作室就算加班加点、通宵赶工,也没办法满足。他告诉记者,从春节至今自己没有休息过一天,凌晨三点收工便算早了。但他不会因为追求订单数量而降低质量,选材、设计、开坯、雕刻、打磨、上漆等,一个龙头的诞生需要经过十几道繁琐工序,而且每一个龙头设计之前,都遵循到客户村落调研、挖掘当地文化符号,和当地人开会讨论后确定方案的流程,再动手开工。因此张伟潮雕的龙头常被人称为“有个性”“有脾气”,几乎每一个龙头各具特色。
除了日夜不停赶工,张伟潮有关龙舟的工作还有很多,他的头衔包括下沙社区龙舟队负责人、广东省岭南民间工艺研究院民间文化大讲堂讲师、广州市黄埔区龙舟文化传承协会会长、广州市黄埔区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及龙舟分会副会长等等。除了雕刻龙头,帮骏水的龙舟装扮罗伞、旗帜、装龙头,张伟潮还会抽空参与组织龙舟队夜训。
在接受完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独家专访的第二天凌晨2时,张伟潮因为疲劳过度,晕倒在自己的工作室,被家人送往医院。但第二天下午2时,刚出医院的他又出现在羊城晚报携手岭南商旅集团举办的“走读羊城”读书会活动上,作为领读官现场讲述了龙舟龙头龙尾的非遗故事,其后又耐心指导20名小小非遗体验官一起制作小龙头。而后一天,他又要主持黄埔街龙舟队新龙舟“采青”暨参加广州国际龙舟邀请赛出征仪式……
为什么这么拼?张伟潮自己有时候也想不通。作为从小就被爸爸抱着坐上龙舟的新一代水乡人,他认为对于龙舟的感情早已不是“热爱”二字可以概括,而是归结于作为地道广府人传承传统文化的使命感,“这是时代所铸造、命运所安排的。”
非遗传承是如今很热的话题,张伟潮所代表的“龙舟青年”正用他们的热情、能量带动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他们守正出新、守正出彩,为传统文化注入新动能,或是这个端午最动人的景象。
【对话张伟潮】
龙舟是生活的一部分
是连结情感的纽带
羊城晚报:您是“85后”,是什么契机让你接触到雕刻龙头这一传统文化?
张伟潮:其实是龙头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了龙头。
我们世代生活在岭南水乡,龙舟文化从没断过层,划龙舟就是广府文化的一部分,没有理由不喜欢。小时候我很少听过“端午节”,都在说龙舟节、五月节。每年农历四月初八开始划龙舟,一直划到五月中,人生十二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划龙舟,所以它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小时候我们不可能不上龙舟,就像中国人不可能不过年一样。龙舟作为一个宗族传承的纽带,是不同村落之间联谊结亲的纽带,是广府人生活的一种方式,也是抒发情感的一种方式。
我是1987年生人,我家乡黄埔当年还处处是农耕,是原汁原味的岭南水乡风土人情的社会。三十年间,社会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变得文明、现代化,我们夹杂在两个不同年代的文明中,有这个情怀去传承。我觉得是时代所铸造、命运所安排的,说到底,就是传承的一种使命感。
羊城晚报:今天你在船厂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张伟潮:这个是我们今年为番禺罗边村打造的一个龙头,这条龙舟明天下水,我今天过来给它装扮一下,插上罗伞、旗子,龙头、龙尾都要调整一下,检查一下有无问题。如果没问题,明天罗边村的村民就可以顺顺利利把龙舟推入水,就是我们广府人俗称的“骏水”。
羊城晚报:制作一个龙头的过程是怎样的?
张伟潮:我们现在每做一个龙头,都会进入当地的村落,根据该地文化的需要,询问相关的文化故事,尽可能地把那些元素融入龙头里。
现在很多村落负责管理龙舟的大多是“90后”甚至“00后”的年轻人,他们可能对自己村的文化未必熟悉,但因为我们要求他们提供一些故事、风俗文化等信息,他们就会回去问一下老人家,看一下村里的古建筑、翻查下典籍,这个过程非常重要。我们天天讲“传承”,不光工艺需要传承,更重要的是传承文化的精神,传承具有本土特色的广府文化。
在这个过程中,年轻人会产生强烈的参与感,这就不是光买一个龙头那么简单,而是大家共同创作,一起探讨怎么能做出一个既漂亮又能够代表他们村文化的龙头,装到属于他们村的龙舟上,这才是一个代代相传的开始。
龙头登上冬奥会
展现广府文化元素
羊城晚报:介绍一下登上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的龙头,当时你也在看直播?
张伟潮:冬奥会的龙头是我们为石牌村制造的,融入了石牌的元素,包括他们供奉的北帝、北帝用的七星图腾,还有村民给予后辈的一些期望,都融进了龙头里。
开幕式那天是大年初四,那时候我在开车,没看直播。直播镜头一出来,我的电话就不断响。
因为保密的缘故,我直到龙头登上冬奥会舞台的前一个小时,才知道龙头会出现在哪个环节。之前张艺谋导演的团队向我借龙头,这是国家对广府文化的支持,我当然要支持。不过他们要得很急,我没办法马上帮他们打造,只能选一个近期做得比较好的,就是帮石牌做的这一个。石牌村知道后二话不说,跟我一起将龙头拿到工作室打包,运输到北京,最终顺利拍摄。(开幕式)那天刚好是立春,24节气倒计时代表的是中国的一种情怀,最终我的龙头中选,感觉很自豪。
羊城晚报:你如何看待龙头所代表的精神和作用?
张伟潮:5000多年前,中国人已经用龙这个图腾作为信仰,过去老百姓觉得龙管天上的雨、地下的水,中国几千年农耕社会就是靠天吃饭,看老天爷下不下雨、发不发大水,老百姓“民以食为天”,五千年的农耕文化,怎么会对龙不依赖?
广府水乡,需要在河流上运输、出行,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在河流旁边打两桶水就去煮饭,依水而生是广府人对水的一种情结。广府地区、珠三角地区河流密布,有点像人类的大动脉,大大小小的河流是我们的血脉。而龙舟是一个村、一个宗族的力量,也是团结的象征。我们会赛龙舟,在龙舟上装龙头,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龙舟活动热闹非凡
订单火爆难以完成
羊城晚报:此前三年因为疫情,没有龙舟赛,今年重新恢复,您的订单是否大增?
张伟潮:确实,经历了三年没法划龙舟的日子,每条村都会搞龙舟活动,想通过我们的传统节日、传统文化,令大家对未来更有信心。
所以今年的龙舟节我早就做好了百分之二百的准备,春节前就在备料、做设备的添设,但最终这波强度还是有点顶不住。今年我们接了三十多个新龙头的制作订单,其实已经饱和。三十多个龙头,三十多个不同的要求,每一个龙头的细节、思路都要清清楚楚地记在本子上。不同于简单做一个柜子一张凳子,创意和设计的过程是很痛苦的。另外需要翻新的龙头也有三十多四十个。今天是农历四月二十二日,还有客户打电话来让我翻新。我推掉的翻新订单可能也有四十个。如果今年将所有订单都接下来的话,光是翻新的龙头、龙骨都超过了100个。
我带着六个徒弟,从春节到现在都没停过,每天凌晨三点收工都算早的。这个过程辛苦得不得了,每年做到这个时候就想放弃,但明年依然会接着做,再难再辛苦都要做下去。
羊城晚报:端午节后,下半年你们是否会有一段时间可以休息?
张伟潮:其实我们做龙舟不只会在端午节前做,农历八月二十日,也会有很多新龙舟下水。因为下半年天气比较干燥,做木船会更好。有时候上半年来不及做的,就会放到下半年做,我们手头上(端午后)到农历八月十五日的订单已经有20多个。五月初五后最多休息三天,马上又要投入新的战斗,制作新的龙头。另外今年我们还要忙龙舟赛和龙舟训练,自己村的端午活动也会参加。
举办国际龙舟邀请赛
助力传统文化推广
羊城晚报:正如你所说,很多年轻人都开始加入到龙舟这项传统文化中,但会做龙舟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这是否形成了一种反差?
张伟潮:“做龙舟的师傅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少人去学”,这是20年前就已经开始讨论的话题。但是20年后,船厂依然如火如荼。比如我,每一年都想放弃,但是每年又会多收几个徒弟。我的徒弟都比我年轻,有些是“00后”,年轻人一起打拼更有魄力。
所以我觉得不用担心,可以通过媒体或者更多的渠道,让年轻人认识到这些传统的东西。
羊城晚报:广州国际龙舟邀请赛,有没有参赛队伍的龙舟上装的是你们雕的龙头?你怎么看待国际龙舟邀请赛起到的作用?
张伟潮:其实大部分都装的是我们的龙头,尤其游龙、彩龙这些传统项目。黄埔区今年有九条龙舟参加广州国际龙舟邀请赛,都是由我们协会去统筹,我现在还有一个工作就是去统筹这些参加国际龙舟赛的队伍。
过去村里举办的游龙,我们叫作“龙舟景”,其实就是村民欢度节日的一个行为。而广州国际龙舟邀请赛是国内的五星级顶尖赛事,也是全世界最大型的龙舟赛事,届时有一两百条龙舟参赛,其中不少是来自外地的队伍。通过这项比赛让广府的龙舟被更多的人认识,是件非常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