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孙磊 陈晓楠
6月9日,以“走进广东文学通史,展望湾区文学未来”为主题的“粤派评论”文化沙龙在羊城创意产业园金羊网演播厅举办,七位专家学者由《广东文学通史》的出版热议广东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5卷约240万字的《广东文学通史》近日正式出版。
参与沙龙活动的专家学者有:广东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专职副主席张培忠, 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彭玉平,作家、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郭小东,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陈剑晖,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申霞艳,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希,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谭运长。
此次活动由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广东省作家协会联合主办。
广东文学“苦尽甘来”的发展历程
申霞艳:编撰《广东文学通史》的缘起是什么?
张培忠:今年是广东省作协成立70周年,应该有一部通史来呈现广东文学的成就。编撰这部通史是学术的需要、事业的需要,也是时代的需要。另外,广东文学馆正在建设,这是新时代标志性的文化工程,我们必须为文学馆的展陈提供理论支撑。应该说,文学通史的编撰是天时地利人和多因素共同推动的结果。这部通史的体例规模很庞大,分为古代卷、近代卷、现代卷、当代卷(上)、当代卷(下),共5卷,约240万字。全书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特别是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的重要论述为指导,做到有新的史料的发现、新的观念的阐释、新的体系的建构,努力成为一部集大成、标志性的有信息含量、有思想容量、有情感力量的通史力作。
申霞艳:在梳理广东文学史料的过程中,有哪些新的发现和难题?
彭玉平:我既是全书的执行主编之一,也负责古代卷的编撰。2200多年的广东文学通史,大概有2000年在我负责的这本书里面,所以时间跨度特别长,这是第一个难点。
第二个难点,古代卷到了最后,广东从一个文学欠发达的地区,慢慢地接受其他地域文学的影响,到慢慢形成自己独具一格的文化,到最后反而影响到其他区域的文化,这个变化在古代这一卷都要有所体现。
所以这一卷面临的挑战非常多,如果把遇到的难题再具体化一点,那么我们可以看出在明代之前,广东文学基本上是处于接受外来文学的影响的一个过程。像唐代的韩愈、刘禹锡,宋代的苏轼、杨万里都到过广东,他们去了别的地方可能是锦上添花,但是他们来了广东,对当地文化来说那是雪中送炭。
所以处理这种本土文化跟外来文化的关系,也是挺费心思的一件事情。在编古代卷的过程中,我们编撰组也逐渐提炼出了一些规律,比如在明代之前,广东文学对外来文学的“受容”是一个主要的特征;到了明代,本地文化对外来文化可以说是一种“包容”的状态。明代以后,这种文化合流就如水乳交融般,达到“兼容”的境界。所以,广东文化从受容、包容到兼容,这在古代卷体现得非常明显。
到了明末清初,广东文化完完全全是以本土的作家为主了,外来的作家不再占有主角的位置。广东本土的文学跟外地文学的交流一直在继续,但这个时候的广东本土文学呈现出比较大的优势。到了近代,这种优势对于广东之外的江南、中原甚至北方一带,就产生了一种反向的作用。
所以广东文学的发展过程,如果用一个文学性的语言来概括,就叫“苦尽甘来”。尤其到了近代,广东文学是中国走在最前面的文学,是醒悟得最早的文学,也是对于传统文学革新来得最猛烈的文学,从而也影响到国内其他地区。
陈希:我负责主编现代卷,具体是1915年到1949年这30多年的广东文学发展历史。我们这一段有几个特点,第一是它涉及中西交融贯通的问题,对象比较复杂。全国的现代文学都是这样一个背景,但广东又有自己的特色:广东的新文学发生得比较晚,和全国相比的话,它要晚三四年时间。原因之一是广东的旧体诗词旧文学,以及戏曲乐曲等俗文学的根基比较深厚,也有很广泛的基础。和北方不一样,广东文学不存在新旧对立、雅俗断裂的态势,而是一种新旧交融、雅俗互动的态势。
在写作的两年时间里,发现了很多新的材料,比如说作家许地山,我们考证他是广东揭阳籍的作家,小学、中学时代在广东,很多作品也是以广东为背景。他对粤讴做了研究,还创作了粤剧。这样一些新的史料发现,都写进了这部《广东文学通史》里。
陈剑晖:我负责主编的是第五卷,分为新时期的广东文学(1977-1991)、世纪之交的广东文学(1992-2012)、新时代的广东文学(2012-2022)。新时期文学的主题,主要是反思“文革”、反映改革开放;世纪之交文学风气又有一变,这个时候广东文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新都市文学得到比较大的发展,打工文学在全国影响很大;新时代文学,广东出现了葛亮、蔡东、陈继明这样一批代表性的作家,新一代作家在逐渐成长起来。理论上也有很大的开拓,从粤派批评到湾区批评,有大量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文章和著作来支撑。
既要有地方特色,又要有超越地方性的思维
申霞艳:在整部通史的编撰过程中,有哪些作家和作品是最激动人心的?
彭玉平:古代卷中,如果讲到本土文学,张九龄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张九龄的诗文主要是应制诗,应制诗其实不大好写,但张九龄完成得很好。另外,苏轼、刘禹锡、韩愈,这些都是一流的文学家,这些名家在来广东之前或者离开广东之后,虽然也有创作,但他们在广东留下的作品可能是一生当中最刻骨铭心的。比如,苏轼晚年在海南被赦免了,从海南渡过琼州海峡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两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广东给他的影响可能是革命性的。
所以我们说对于外来文化,很多犯了错误的被贬谪来了广东,但是广东给了他们最大的温暖,给了他们最好的创作的空间,也给了他们提升自己人格境界和文学境界的大好机会。
陈希:我负责的现代卷涉及的作家大概有160多位,其中有4位作家是列专章来论述的。一是象征主义先驱李金发,二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双向哥伦布”梁宗岱,三是开启新的战争美学叙事的丘东平,四是“粤味小说”创作代表黄谷柳。他们都是广东文学的骄傲。
陈剑晖:当代两卷入选作家有几方面的考量,一是经典性,一是独特性,再一个是地方性。列专章的作家包括欧阳山、秦牧、陈残云、陈国凯、章以武、刘斯奋、邓一光等人。像秦牧的散文,的确是在南方的文学地理和文学精神的熏陶中写出来的,他的作品特别讲究辩证法,而且当时他的《艺海拾贝》首印就四五十万册,然后一版再版累计印数差不多70多万册,那是很了不起的一个数字。又如地方特色的作家代表章以武,主要评论他的《雅马哈鱼档》所体现出来的南方市民精神和市民生活的多元性。
申霞艳:通过文学史的梳理,对于广东文学乃至湾区文学的发展有怎样的观察和期待?
郭小东:广东文学的未来于我而言是一个很难预测的命题。但我注意到近十年来广东文学呈现出两个倾向:一是写一种很平淡的市井生活,然后从这种生活里去想象粤港澳大湾区的生活方式,用自然主义的方式把两者勾连起来。比如吴君的《同乐街》,魏微的《烟霞里》,葛亮的《燕食记》。
另一个倾向就是以祠堂为中心写家族的小说,这个源头应该和欧阳山、陈残云等人的创作有关联。欧阳山的《三家巷》实际上就是一部家族小说,现在郑钟海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潮汕烟雨》、厚圃创作的《拖神》,还有陈继明的《平安批》,这些作品也都是以祠堂或庙会这种广东民俗的元素构筑长篇小说。
胡适曾经说过,家族史就是文明史的一个切口,写出了家族史的变迁,实际上就是写出旧文明和新文明的冲突,同时也是新文明的一种建树。
谭运长:我认为从文学性的层面而言,是没有地方性的。比如萧殷,他是广东河源人,但曾经在北京工作,后来又回到广东作协,他是属于哪里的?从评论的角度来讲,作家创作的作品,素材和语言都可以是地方的,但他要通过创作实现的目标方向不一定是地方性的。广东先贤屈大均也曾说过:“不出乎广东之内,而有以见夫广东之外。”所以我们要有超越地方性的思维,突破地方史志的观念,揭示文学的基本规律。
彭玉平:《广东文学通史》主要是对既往的和当下的文学进行总结,梳理历史,更重要的是探索文学发生、发展的规律,我觉得它的第一个价值就在这里。第二个就是鉴古知今,粤港澳大湾区是世界级的湾区,世界级的湾区不仅仅要有世界级的金融业、制造业,也要有世界级的文学。
我们编撰广东文学通史,就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生发了怎样的文学,那么这些文学哪些在新的时代还能继续发挥作用?哪些可能是作为一种历史的遗存让我们来追忆?所以,这套《广东文学通史》,确确实实对于推进湾区未来文学的建设,它的力量应该是比较大的。
有足够的耐心和韧劲,迎来广东文学新高峰
陈希:文学史就是一个功劳簿,重要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我们要把它记录下来;第二,它也是一个质检单,文学作品写得怎么样,在文学史上我们要进行价值判断;第三,它是精神的启示录,就像刚才讲到的梁宗岱,他身上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对于大湾区的人文建设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现在有人提倡“新南方写作”,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广东已出现华南作家群,《广东文学通史》就突出论述他们的崛起,包括他们的叙事话语、题材、审美风格等。如他们的战争叙事跟北方作家不同,具有很强的抒情性,他们不写高大上的英雄形象,而是写平凡的人,写市井生活,转向人物内心去探究战争的影响,对战争的挖掘是非常深刻的。在抗战后期,广东有重要的四部叙事长诗,在文学史上是被“遗忘”的,《广东文学通史》就把这些作品发掘出来,进行阐发。
陈剑晖:我们在通史的第五卷专门列了一节:从粤派批评到湾区批评。粤派批评现在在全国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力了,现在我们编《广东文学通史》,回过头来看,发现我们批评的视野、格局都还有待提高。
未来湾区批评怎么做,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很成熟的思考,总体来说要抓住几点:
第一,要以大湾区文学作为平台,眼光更加开阔一些,视野更加大一些。我们的批评要有一种现代性的品格,跟时代同频共振,扎根于具体的作家、作品和生活。
第二,要把重点放在构建中国的叙事体系和广东的叙事体系,这方面有很多的材料可供选择和评判。
第三,广东文学批评要融进文学批评的共同体,不能满足于闭门造车,研究眼前这一点小东西,要把批评的眼光放到全国,甚至放到世界,放到整个学术前沿来思考一些问题。
张培忠:广东要立足本土,要面向世界,这是广东作协和广东文学应该有的格局和视野。我们要立足于广东现代化的建设,推出更多的精品力作。特别是面向大湾区,为广大的读者提供高品质的文化供给。这都是接下来广东作协和广东作家今后的使命和任务。
第一,要持续不断地打造精品力作。整合资源,着重实施“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组织创作“新版《人世间》”,浓墨重彩书写广东创业故事。
第二,文学创作、文学研究和文学服务都要久久为功,打造文学粤军,尤其要重视对青年作家和青年批评家的培养。
第三,要优化文学生产、文学创作以及文学向周边延伸的体制、机制。从原创抓起,然后改编影视作品,通过文学创作来推动文化产业的发展,实现真正的文学振兴和文化繁荣,让广东文学从高原迈向高峰。
彭玉平:我在编《广东文学通史》古代卷的时候,深深地感受到广东或者岭南这个区域的人们特别有胸怀、有耐心,他们愿意一点一点地积累。所以古代的广东文学一直到明代或者明代之前,都处于一种日积月累,不断量变的状态,然后到了明代就发生了质变,这说明广东文学有足够的耐心和韧劲,才迎来了明清广东文学的一个高峰。
在新的时代,广东文学当然要继续发扬这样的一种精神。文学被很多人看作是不及物的,其实一时代的文学对一时代的政治,对一时代的社会和文化的建设所产生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所以我们既要有使命感和责任感,又要有一定的紧迫感,对于湾区的文学要有强大的参与性,要有强大的建设性,也要有强大的责任感。要有更高的站位,更高的文化视野,更高的学术胸襟,才能把湾区的文学创作、文学研究,包括一些理论的建设,推进到一个新的水平。
郭小东:《广东文学通史》的出版对广东作家,特别是广东的外来作家特别重要,对作家和读者来说它是一份文学告知书。作为一个作家,他应该具备一种地域文化和地域文学的修养。通史中关于一个时代转折时期,尤其是对这些时期文学变动、文学思潮、不同文学时期的比较及冲突的阐述和评价,可能会使文学创作得到某种启发。
陈希:广东文学的现代性,不是一个均衡的、同质化的过程,而是一个差异性的、充满了个性的活动。广东的现代文学就明显体现出它特有的发展路径、叙事话语和审美风格,这是我感受最深的一点。第二,现代性文学不仅仅体现在语言和形式等外在的因素,更为重要的是其内在本质的东西,所以在现代卷做了一个新的尝试,把一切具有现代性的文学作品都纳入其中,比如旧体诗词、戏曲、俗文学等,因为这些旧文学以旧含新,在新时代被激活了,也显示出它的现代性。如此一来,我们把现代性整合在一起,展现出气韵生动、元气淋漓、很有个性的广东文学风貌。
谭运长:文学有地方性,但是文学性没有地方性。期待未来的湾区文学能够大胆创新、积极探索,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领中国文学风气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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