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长江天际流
——与李白同游
杨克
序
长江是上天早已预留给李白的
如椽大笔。等到他二十五岁那一年
便从四川江油的青莲小镇
仰天大笑出门去
这一路上仗剑去国，峨眉山月
驾着一轮清秋，诗的吃水线
几乎浮沉着半个大唐
影入平羌，清新飘逸的诗仙
穿过三峡，渝州迎接他的是
火锅中的沧浪
千里蜀江行旅图，不过是
长江试笔的一小划
来了来了
月亮确是一个绝佳的千古旅伴
飞龙秋，游上天，没有比李白更癫
更狂
一千二百年后，我辈岂是蓬蒿人
看到一个个浪里白条弄潮儿
勇立潮头，来了，来了
一
三峡七百里，两岸山连
略无阙处，只有轻舟上李白
敢叫巴东的猿声
在此空谷传响，旷费哀曲
它悲由它悲，全交给这凄异的万重山
它愁由它愁，全送给这彩云缭绕的
白帝城。
李白的海量岂是千里江陵可盛
景秀山川，皆可闻吐纳珠玉之声
二十五岁，意气风发，他的出场
教夔门、天坑地缝、黄金洞、古悬棺
一一后撤。
二
二十五岁，今天的天门山索道
又岂能知谪仙出川的豪情万丈
敢令长江开道，东梁和西梁
不过天门门扉，半开半合难分
高下，而与李白一起到达的黄金
岁月，到此，又倒流向北迂回了
一下
日边一片孤帆，来了，来了
两列青山纷纷让出滔滔云白
当涂的叔父，骑一江碧波
乘着大鹏，来了，来了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天与星月垂，诗成鬼神惊
三
江长情亦怅，李白发青溪，向三峡
下渝州，渡荆门，踏波东下
意欲南穷苍梧，东涉溟海
这一路无数次与友饯别，留下多少
千古绝唱。
在崇山峻岭的奔腾中
不见曦月，夏水襄陵
此自蜀入楚，歌赋渡荆门
长江替他笔若风樯阵马
一路神行
哪一句不是壮思
哪一次不是壮游，包举宇宙气象
包办诸神气派，月下飞天镜
云生结海楼，来了，来了
一千二百年后，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看到商海诡谲中高耸的摩天大厦
风正一帆悬，来了，来了
四
雨色秋来寒，风严清江爽
襄州率道县南九里，白酒一樽满
在荆州江陵县东北六里
坐歌天地清，老裴好歹也是侍御
在长江送别，十年身未闲
在国脉写诗，千载人间名
只不过浪淘尽了，谁记得谁
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
子美到这，再也不苦吟
千崖万壑，云遮雾障，也拦不住
滚滚的大唐绝句。而李白
伴着纤夫闯滩号子的鼓点
多少浪里来的诗句，东去，东去
五
君去沧江，赤壁有鲸鲵
他心有大鹏。借长江千里送君
以壮诗魄，万骑临江貔虎噪啊
千艘列炬鱼龙怒。卷长波，能不想
周郎。
悠悠且回赤壁，浩浩又略苍梧
矶头一霎，天下三分。而今，他在这
挥一挥手，他在这送客放舟去
他在这送走的张君、刘君、裴君
展江南，他们全都成了千古名人
六
长江是大地最深情的一笔
尤其楚水这一段清澈像天空
仿佛碧泉相通，今送宋之问的弟弟
人分千里外，诗在一江中
猿鸣声声念着晚风中的韵律
珍惜每一次与挚友的离别
每每句成，深为江海言
明朝广陵道，独忆此江浪
都停顿几秒，为落泪的人驻足
终当过江去，爱此暂踟蹰
再多的逸兴也得暂交镜湖了啊
徕山的孔巢父、韩准、裴政
还有张叔明、陶沔，李白与此六人
占领竹溪久矣，长江都看不下去了
七
李白继续顺江东去
大江移来的杳杳山外日
涂红了白浪
而茫茫江上天，还他一泓洞庭水
大雁也带来一片潇湘烟
在这倚剑，只能徒增半斤浩叹
在此扪襟，只会聊加八两自怜
算了，别了这湖，还有那湖
大地慷慨，不会欠人生一杯
不拜苍梧帝，也不寻溟海仙
他自己便是，他本不是世中人
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行路难，行水也不易
一弃、一投，身便直挂云帆
一程山水一年华，一世浮生一刹那
归去，也有鱼龙也有虾
不羁客有不羁客的浪子路啊
此去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怀抱风雨三百寺
长江仿佛游行大地上的巨龙
骑其上，自有不勒之势
时空阔绰，不会欠生命一跃
九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长江就是李白的亲人，诗的脐带
无论到哪，大地都用两岸
陪他飞翔。
江城五月，落梅花也不悔
还有黄鹤楼陪他点笛渡白云
管它长沙与长安，只要长江在
哪儿不是家啊
每一朵浪花都是邻居
笛声急，涛声切
每一滴泪水都收藏燕子的翅膀
十
日暮乡关，崔颢的乡愁
比李白还多啊
孟浩然要走，要送就送一个千古
绝唱，黄鹤楼原是给辞别用的
烟花原是给骊歌留的，李白送孟夫子
如今已送了一千多个三月给扬州
不必在楼墙题诗一争高下
李白只要了孤帆，留历史一个远影
碧空就得还他无穷风尖与浪口
唯见长江天际流哪，唯见
万水千山，都是，都是他的挚友
十一
他点了一座山
要它落在这
青天外的事要在这说
他还叫来二条江水
抱起沙洲，离地几寸又几分
登上凤凰台，轻吟几句
说与偶然路过的白鹭几只
够了，吴宫芳草就留给荒径吧
晋代衣冠就赏给荒冢罢
只要白鹭知心，凤凰台上
李白几滴酒
便有千行泪
上
青
天
十二
长江也令诗人长情
澄江净如练，李白长忆谢玄晖
月下沉吟久不归，朱雀桥边
乌衣巷口，再夜登金陵城西楼
凉风忽起，歌吹鱼雁
人世混浊，知音难遇
只有长江让他
一再江北江南生华发
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心跳
歌妓与金陵酒，皆不解忧
十三
前不见长江头
后不见长江尾
日日逢君又别君
山水千万转
再不敢见长江水
李白东进与西望
大地都为他而倾斜啊
尾声
诗曰：
沧浪谪仙曲，寥落惊沙鸥
千秋难为记，衔杯倾北斗
云帆今次复相见
万千大厦立九州
风逐白云过五山
心生鲲鹏逍遥游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3年1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