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东云
果园进入了妈妈的房间
从小就接受无神论的教育
但是今冬腊月的这个清晨
当我披麻戴孝，提着竹篮水壶
到家乡的三山国王神庙去买水
我多么希望万物有灵啊
妈妈昨天病故，令人万念俱灰
但转念一想又觉宽慰，在人间
妈妈的亲人知交多数凋零
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外婆会爱抚她，爸爸会拥抱她
今夏去世了的哥哥会接引保护她
前天西逝的小姑母
会与她一路结伴同行
她们姑嫂从来就是最好的闺蜜
当妈妈到达另一个世界
我想时令应该已经春天
她见到了外婆，会变成一个长发及腰的青葱少女
她见到了爸爸，会变成胭红满脸的新娘
她见到了哥哥，会变成温柔如水的少妇
家乡的亲人都安慰我说，果子成熟了
风就会用干净的手轻轻摇落
对我来说，果园真的进入了妈妈停灵的房间
那么多鲜红的杨梅，金黄的枇杷
把房间都点亮了
妈妈在果树下小憩，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女儿，爸爸没有妈妈了
一年的花事开到荼蘼才算结束
一棵古榕树秋风下依然青苍伫立
但是，世间事意外往往比明天先到
一只斑马在草原觅食
转身就成了老虎的佳肴
一条用肚子贴地爬行的蛇
下一秒闪电般被老鹰抓上天空
当人们惊讶于海象的旺盛繁殖
转瞬间却悲催地看到
它们成群结队跳崖自杀
考古发掘证明
维苏威火山下的几万人
一夜被变成了一座座化石躯壳
庞贝古城挖出的一对情侣
一吻便是二千年
泰坦尼克号沉船时
船上的音乐会正在举行
音乐家坚持演奏放弃了逃出生天
生死有时就是一念间的转换
令人泪目，我亲爱的母亲刚刚去世
女儿，你知道吗？！
爸爸没有妈妈了
人生没有来处只剩归途
所以，从今天起
我要去做想做的事
去爱想要爱的人
时光短暂余生很贵
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
我热爱的水
我热爱的水来自菩萨居住的天空
未染人迹的雪山峰峦
清澈见底，心地纯正
总是把大地的伤口注满抚平
我热爱的水来自忠厚朴素的土地
无私地滋荣树木花草
无论高贵低贱、凶猛温驯的飞禽走兽
都来到水边喝水，都向水鞠躬低头
善良慈爱的天性使水在人间不顾身份
泥沙俱下，枯枝败叶兼容并蓄
体谅它有时必须委身于黑暗的沟渠
与污泥为伍，有过徘徊弯曲的岁月
我的母亲同样拥有善良慈爱的品德
她生儿育女，终生操劳无怨无悔
我见证接触过她的无私与宽容
在这北国千山暮雪的苍茫时分
大地上面的水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阔别故乡，我渴望回到风烛残年的母亲身旁
天空
你仰望天空了吗
你只是闲暇时抬头看一眼天空
天空一直静默无言在关注你
你仰望天空了吗
你只是祈求上天庇护时才看望天空
天空像母亲一样一直俯身向你低下头
没有失望的春天
这是一个没有失望的春天
大自然重新轮回新生
早晨，小草悄悄从地里钻出来
长腿长嘴的水鸟
在春水里埋头捕捉小鱼和虫子
燕子们出巢轻松飞翔，追逐嬉戏
蓝空上飞掠过几颗黑亮的钻石
到医院探望重病的母亲
生命流逝，如握在手中的沙漏
她告诉我已经记不得一生遭遇的不幸
此时此刻，没有痛苦悲伤，没有失望遗憾
不自卑可怜，也没有怨念和仇人
就像秋风里的一棵果树
风儿用力来把它摇晃
再也无力挽留枝头熟透了的果实
就让果实顺其自然地堕落土地，化为春泥
就像黎明前燃烧殆尽的木炭
一生努力光明地燃烧过来了
尽管最后变成苍白无力的灰烬，却是心满意足
她已做好准备，可以随时动身，随风飘逝
麦收
他说麦子金黄
他要出门去割麦
麦子像怀胎十月的母亲
满足地微笑
身上放射着喜悦的光线
我坐在杨树下
观看他和妻子一起
割断麦杆
从那麦田中央
露出一个青草的坟丘
他的父母就埋葬在里面
他们在麦田劳作一辈子
最冷的冬天，播下麦种
渴望一场更冷的大雪
他们在麦田情定今生
要求死后也埋葬在这块麦地
现在，我站在六月初的烟店
山东省最西部的一片麦田
晚霞像橘红火焰一般燃烧
正以最美的风景
收割一个麦收的白天
棉花
十月，我来到天山脚下
蓝色的河流，绿色的白杨
阳光灿烂金黄，看见棉花千百万朵
如夜空繁星点点，如大海波浪盛开
这时节，只有从雪山上走下来
或者是在寒夜赶着马车通宵达旦
那些与风霜雨雪搏斗过的人
才能更加了解热爱她们
而我，欣喜地举起一朵丰满棉花
那触手而来的熟悉的温柔
油然而生淡淡乡愁
我童年时代的母亲，穿着朴素的棉布衣裳
眼睛里有雪水一样清纯的眸光
留给我的是天然的善性
艰苦岁月里难忘的温馨时光
我衷心地赞美祝福普天之下的母亲
像棉花一样美好如玉、温暖如春，坚强绵长
她们一生一世都在默默吸收储存光明和热量
梨树
那棵古老的梨树
独立于庭院东南一角
它是我的父亲小时候栽种
苍老丑陋的树干枝繁叶茂
院里还栽种毛桃酸李和不结果的杨树
知名和不知名的花草
春天东南开满雪白的梨花
蜜蜂嗡嗡飞舞忙碌采花酿蜜
我瞬间忘记梨树沧桑的年龄
当梨树上结满多汁金黄的果实
庭院外头闻到梨子甘甜的味道
邀约邻里亲朋好友前来树下采摘
谈笑喧闹在一片亮汪汪的秋光
我恍惚看见了梨园最美的青春时光
房子、围墙和城市尚未建筑
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正在修剪刚结青果的枝条
旁边站着初孕微笑的妻子
枯树滩
它们全都死去
雪花飘舞，溪水长流
高耸的峰峦不曾逊色
几匹骏马来到溪边饮水
用马语交谈，彼此亲昵
它们全都死去
春风从谷口吹入
小草泛绿，野花开始绽放
几只小鸟飞翔而来
在枯枝上跳跃，啁啾鸣唱
它们全都死去
四山撑开碧绿浓荫
陌生人在树下饮酒叙情
一个人弹奏吉他，一个人翩跹起舞
华丽的衣裙空中飘摇
它们全都死去
长空又是一碧如洗
桂树重开幽香金花
血红的太阳落下之后
再次浮现美丽神秘的团圆月夜
作者简介: 黄东云，出生潮州，曾在深圳、香港、悉尼、广州等地居住。诗歌发表在中国和澳大利亚等地报刊，入选《中国当代新诗100家》、《中国新诗百家选》、《中国当代优秀诗选》等出版诗集；著作诗集《第二朵莲花》，主编《世界最初的直觉—中山大学诗歌选》（长江文艺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