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塔现状。肖燕菁摄
1918年潮汕大地震时的影像。丁铨供图
近日,笔者从潮安区文广旅体局获悉,三元塔修缮项目已完成修缮方案设计,进入项目立项阶段。
潮州三元塔,俗称急水塔,位于江东镇井美村鲤鱼山顶端,东临韩江东溪,始建于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竣工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历史记载,三元塔高十五丈三尺,共7层,基围十四丈,塔身中空有螺旋石阶可登,如今剩余五层半。
许多人曾涉险登上过残破的三元塔,感受四百多年前的历史遗迹与塔顶的凛冽江风。三元塔因何而建?见证了怎样的历史?人们口中“江东那一座破塔”又有着怎样的魅力?
撰文:肖燕菁
策划:达海军
砥柱当潮以兴人文
三元塔因何而建?
明代,潮州社会、经济全面发展,城市建设同步进入发展期,塔的营建则在城市建设基础上展开。
鸟瞰潮州古城,三山环抱,地势北高南低,韩江从东流经,在凤凰洲分叉为北溪、西溪和东溪。凤凰塔在北溪边,古城东南面约2公里处,而沿东溪一路向南约20公里处,三元塔坐落在东溪西岸。韩江两岸,双塔遥相呼应。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硕士周炜杰在《塔与城——明清广东地方城市的古塔探研》中写道,沿水系在下游河畔的平地或丘陵之上建两座古塔,在两个不同尺度上均衡城市的地势,使得城市的山水环境具有较强形势。古塔双塔依次矗立于河岸,濒临水系,如同两座路标,于河流变化之处作提示,依河延伸城市的信息,逐步地引导城市的位置,对城市的水运有较强的导航作用。
在有双塔的城市山水环境中,既有充当近景构图中心的古塔,亦有远景中点景或借景的古塔,丰富了城市多个层次的人文景观。三元塔是潮州府城的延伸,也是潮州府城的远景。
韩山师范学院潮学研究院李坚认为,三元塔的设置,必须考量同一时期创建的凤凰塔和凤凰台。凤凰台由潮州知府侯必登倡建于隆庆年间,除了作为江心堤台,诗文中“明凤凰于飞”“收一方之灵气”,作为科举和人文景观的意图十分明显。之后,潮州知府郭子章又在对岸建了凤凰塔,塔铭写“建塔以障下流”“三宝玲珑,一方壮丽”,完全呼应了凤凰台,对于理解三元塔的创建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李坚指出,三元塔紧邻二者建于下游,不论在名称、地点的选择以及兴建的时机上,都非常相近。“三个建筑的共同特征较为鲜明:第一是韩江航运的需要,有航运地标、抵御水患等作用;第二是潮州地方士人对科举人文兴盛的寄托与象征;第三是作为韩江人文景观,体现了明代中后期潮州社会文化发展的需求。”
三元塔塔铭中表明了建塔是希望潮州“元魁辈出,国泰民丰”。彼时,潮州已借由陈尧佐的诗文有了“海滨邹鲁”的美誉,科举成就在广东各州府中处于前列,涌现了大批登科进士。
鲤鱼山尾有座妈祖庙,与鲤鱼山头的三元塔遥相呼应。在“林监成建塔破风水”的传说中,当时的潮州知府林监成为外地人,看到潮州人才辈出,十分嫉妒。风水先生告诉林监成,因鲤鱼山为风水宝地,有一得道修行的鲤鱼精在此,且大有跃龙门之势。林监成听信风水先生所言,大兴土木,在鲤鱼山上建一七级宝塔,意图将鲤鱼精钉死,破开潮州风水。
林监成相继在鲤鱼山尾和鲤鱼山背尝试建塔,但塔基都被鲤鱼精震塌。风水先生指点,须得两处着手,一方在鲤鱼头上建塔,一方在鲤鱼尾造庙,头尾并施方可制住鲤鱼精,这庙就是如今的妈祖庙。
但最终,三元塔建成也未能破潮州风水,而林监成丢官乘船回老家,不料途中船翻人亡。“林监成建塔破风水”的传说并不可信,因建塔者为潮州人林熙春而非林监成,但足以佐证彼时潮州学风兴盛,人才辈出。
海阳龙溪(今潮州庵埠)人林熙春在万历十一年(1583年)登进士,官至户部尚书。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林熙春因上疏陈言触犯神宗皇帝,被降职外调。对此,林熙春的选择是托病辞官回乡,一待就是26年,三元塔就是林熙春托病在潮期间主持修建的。
林熙春一生中两次急流勇退回到家乡,期间也并未赋闲在家,为潮州争盐税、减里役,建三元塔以兴人文,是士大夫情系桑梓的表率。三元塔的修建,是潮州府城建设的延伸,是明中后期经济社会繁荣的必然,也是潮州人文持续兴盛的良性循环。
急水已过一路平波
如今爬上鲤鱼山,俯视韩江支流东溪,可见水面平静,波澜不惊。但在上世纪70年代水利部门炸宽江面、浚宽河道前,“急水”是三元塔与其周边绕不开的话题。
三元塔俗称急水塔,塔铭中写“凤城之东,急水一泓”,塔所在的鲤鱼山俗称急水山,急水塔下方有急水渡口,对面是急水村。清代的《韩江见闻录》中描绘急水关锁:“大波为澜,小波为沦,直波为泾,此溪以急称耶。”
因两岸猫头山、鲤鱼山对峙,险峡天成,江面骤窄,水急浪涌,故韩江的这一段,俗称急水。关于三元塔的故事,总要从这一湾“急水”说起。
潮州本地文史研究者刘扬标介绍,每逢洪水峰期,韩江水位涨高,急水门两山对峙,水流湍急漩涡多,落差丈余。急水渡口往来于东西岸,载客横渡东岸时,要有一定经验的撑船员才能往返撑过急水门渡口。渡船从西岸急水埠要撑过东岸渡口,必须驶至鲤鱼山头处,然后用力撑船俯冲飞过江心。从东岸要返西岸必须把渡船驶至猫头山嘴,然后同样再用力撑渡俯冲过江心,故称“飞渡急水门”,翻船者常有。“船只远远地看到三元塔,就知道快到潮州府城了,也提前知道快到急水门,这一段水流急,要做好准备。”
据《潮州广济桥》一书,嘉靖后期,韩江流域的商业开始兴起,潮州因其地理位置,当闽广之冲,成为韩江流域经济中心。潮州是闽粤赣边区的水运枢纽,粤东河运货物集散口岸,沿韩江北溯可达兴梅亦可达闽赣,往南可达汕头出港。
三元塔作为古代少见的高层建筑,发挥其标志物的功能,提示和引导往来的船只,而其宗教神圣性中所蕴含的镇水、防灾、保平安等含义也给予人们心理上的慰藉——看见三元塔,过了急水门,一路皆平波。
如今,三元塔已经无法入内,但游客仍能看到三元塔一层外部花岗岩上的浮雕,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和各类花草图案,从细节处透露出这座古塔的建造工艺。
“三元塔的第一层全用花岗岩砌成,最重约有十几吨。据说,花岗岩先埋于大船船底,洪峰期时利用洪峰运至急水埠,然后慢慢地由人力扛上山顶备用。三元塔二层以上都用青砖砌成,砌青砖所用的灰浆是由海贝壳灰与熟糯米、红糖混合后而成,很坚固。”刘扬标说,在鲤鱼山的山脚下和尾端曾经挖出两个池的土用来烧砖,一个名叫“塔头池”位于鲤鱼山尾端东南方,一个名叫“沙边池”位于鲤鱼山尾端西南方,这两个池已经被填平作耕地。
三元塔工程的繁琐与险要的环境对比产生剧烈的冲突。塔下急水湍流,但三元塔岿然不动,人们因而相信人有能够克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周炜杰认为,古塔为垂直稳固的形态特征,江河为水平流动的形态特征,两者产生强烈的视觉对比,给予人们视觉上安稳的知觉;古人把古塔仿效为同样具有垂直稳固形态特征的山岳、砥柱等岿然不动之物,期盼古塔能镇住奔腾的江河。
三元塔下的财宝与繁荣
传说中,建三元塔时的竹架搭的斜坡搭至隔壁的红砂村,建塔历经3年零2个月,花费民工数万人,荷资两千万吊钱。竣工后,剩下的三百两白银被埋在塔的周边,要找到这笔银两需要解开诗谜:“寒夜皎兔照当中,地下白银三百两,若有福者能中彩,银两自当归得主。”几百年来许多人慕名来鲤鱼山寻觅银两,但一直都无法解开这个谜。
虽然传说充满神奇色彩,但我们仍可以得到一些关于三元塔的线索:三元塔下有急水市,塔下的急水渡口是交通要塞,可联通兴梅地区。
“急水渡的设置,首先是基于江东当地民众出行以及经济往来的基本需求,渡口位于江东与磷溪、官塘交界,是三地交通往来的最便捷通道。”李坚认为,一个渡口的兴建,体现了交通与贸易的基本需求,也是衡量一个地方人口与经济发展的指标。江东地区地理位置十分独特,四面环水,直到1988年江东大桥建立,江东才改变了以舟船为主的出行方式。在此之前,渡口是当地唯一的对外通道。乾隆以后,随着韩江中下游地区人口的饱和,迁居江东的人口逐渐增多,到光绪年间,江东的渡口有钟渡、鲤鱼脐渡、独树渡、急水渡、谢渡、蓬洞渡。
一个个渡口便是韩江这条经济大动脉上一个个节点,串联起干流与直流、集镇与乡村。
“这里是北门,以前这里是个集市,有100多间商铺。”刘扬标从三元塔下的刘氏家庙中走出,指着一个石门,门额上写着“北门”二字和“民国廿七年”。急水塔周边的这些建筑大多已经荒废,无人居住使用,但能够看出这些并非潮汕民居建筑,而是向外开窗的商铺建筑。
据《江东镇志》,急水市创于清道光乙未年(1835年),有各类铺户108间,当时,到此贸易者甚众。若从《江东镇志》中的时间算起,到石门门额上记录的“民国廿七年”即1938年,急水市存在的时间至少有百年。
急水山东麓原有与潮州开元寺建筑相似的吉祥寺,吉祥寺右后方有魁星楼,魁星楼前有江东文祠,那是江东文人集会交流文化、研讨学术之所。此外,三元塔下还有龙尾爷宫、水仙爷宫等建筑。但不幸的是这些名胜古迹均遭日寇火劫,现唯存遗基。
李坚认为,集市与公共空间可以视为衡量渡口所在地区经济发展程度的标准,渡口除了作为交通出行的基础设施,也是商品贸易、区域文化交流、地方社会经济活动的主要中心。
急水塔与急水渡口、急水市共同构成了江东镇经济、文化的中心。借由前人的讲述,我们或许可以想象这样一幅以三元塔为视觉中心的画面:韩江边鲤鱼山上的三元塔巍然耸立,塔下的急水渡人来人往,渡口处的急水市热闹非凡,急水市里大大小小的庙宇、祠堂香火旺盛。
被毁坏的与被重建的
刘扬标的奶奶亲历了那场大地震。
1918年2月13日下午2时07分,一场大地震以南澳岛东北约10千米的海底为中心扩散,波及整个潮汕大地。
刘扬标的奶奶当年14岁,正在急水市上购货。忽然之间,昏天黑地,阴云密布,天好像要塌下来一样,还传出隆隆巨声。她看见三元塔摇晃得很厉害,忽听到一声巨响,三元塔的顶端被甩至隔江猫头山下的韩江里。
这场地震震掉了三元塔塔顶的鉎铁葫芦及一层半,但五层以下尚完整。
广州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岭南建筑研究所教授、三元塔修缮项目设计方案负责人梁智坚表示,潮汕地区以楼阁式塔居多,三元塔便是传统的阁楼式塔之一,在造型上,设有台基、基座,砖石仿木结构的梁、枋、柱、斗拱等楼阁特点的构造。“三元塔建成至今,在可查证的文献中均无官方的修葺记录,并且经历过1918年的7.3级地震,大部分仍矗立至今,是研究潮汕地区造塔的实物素材。”
井美村的老人说,三元塔最顶层的鉎铁大葫芦下的每条梭角有用鉎铁铸成的8个大龙头,大龙头的耳朵挂着用鉎铁铸成的“大鉎饼”作为“耳坠”,每逢大风吹起,附近村庄都能听到“耳坠”发出隆隆的声音。
曾经,三元塔附近村庄如井美、龙口等村为了发展生产,建造桥梁、涵闸及圈猪建牢,到三元塔内挖砖取石不计其数,其中井美村挖砖、龙口村拆大石板及拆青砖,目前许多雕刻有飞禽走兽的花岗岩大石头大部分在龙口村那里。1985年,三元塔被列为潮州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政府明令禁止破坏三元塔的砖石及塔基。但屡禁不止,仍有附近村民到塔基取石头运回家中建房屋做地基,挖至塔基脚,再次造成西南方向塔基裸露,摇摇欲坠、难以行人。
三元塔经历了大地震的重创后,又陆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终成人们口中“江东的一座破塔”。
“修复三元塔,首先要修复损坏的山体。山体人为破坏严重,距离塔基边沿仅几十厘米。”梁智坚团队通过对同时期潮州附近的塔进行研究分析,结合历史资料,比对修整后的旧照片,推算第七层塔身、塔顶以及栏杆的大概高度。
梁智坚表示,此次修缮将对三元塔进行原状修复,使其达到地震前的原状,并能安全使用,将恢复缺失的两层和塔刹以及各层栏杆,修复破损的部位,并局部进行加固。
如今通往三元塔的路仍不好走,鲤鱼山接近荒凉,没有开辟出道路,塔无人值守,塔的周边便是山体树木,西南方的塔基裸露,触目惊心。
站在鲤鱼山下抬头仰望,岁月沉淀后的三元塔砖石泛出沉稳厚重的青黑色,第六层半层缺失,剩下的半层砖石裸露,有残缺的美感。树木和杂草从砖缝中生长出来,三元塔看上去像是一个多年未打理毛发的枯朽老人,坚韧的灵魂支撑着残缺的身体,饱经沧桑,摇摇欲坠,但始终矗立。
急水不再急了,急水渡口也不再是人们出行的主流选择,周边大大小小的寺庙建筑多数已被毁去,那场震动华南的大地震几乎被人们遗忘。三元塔,带着周身的残缺,立于鲤鱼山上,以见证者的身份存在。而在不久的将来,三元塔的破旧,也将成为历史。
■特写
十年水流东
十年水流西
一则江东镇三元塔即将修缮的消息让潮安彩塘的网友新老趁着夕阳西下骑上摩托车来到塔下。
“时过境迁,时不我待,下次来可能就不是这般光景了。”新老是古建筑爱好者,时常约上同好在塔下喝茶、赏塔,拨开及膝的灌木和杂草上山,登上残破的急水塔,或是搭渡口到对岸的急水村,以急水塔为背景弹琴唱歌。对于新老而言,残破的急水塔成为家乡符号的一部分,“我在潮汕内环高速上隔着车窗玻璃看到急水塔,若即若离,渐行渐远,真切又虚幻。回到现实,我要从江东下高速,绕多十几公里路,才能回到我现实世界的家。”
浮洋镇人李四顺在多年以前登上过急水塔,那时他是一名摇滚青年,和几名同样玩摇滚的朋友第一次登塔。
2015年,李四顺又爬上了急水塔。爬到塔顶,李四顺忽然想起多年前一起来的朋友们,大多已经在不同的城市,从事不同的职业,就算在一个城市也因生活圈子不同而难得一见。“他们还有听以前一起热泪盈眶的那些音乐吗?他们变得世故了吗?他们记不记得曾一起爬上过这座家乡的古塔?当年一起在这塔顶,吹着从未如此狂烈的江风,他们各自有什么感受?后来有没有再回来过?”
急水塔的第六层已经只剩下一半,青砖裸露,藻井摇摇欲坠,李四顺在登塔时感受到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失重。李四顺认为急水塔像是一个不朽的老者,而且是个女人。“几百年来,她独自矗立在这出发的地方,任风吹雨打。我们出生的时候,她在这里;我们长大后漂泊,她也在这里;我们将来死去毁灭,她仍在这里,守望这片充满离愁别绪的平原。”
《旧影潮州》编辑佃燕婉认为约翰·汤姆逊在1870年拍摄的三元塔是全书中最重要的一张照片。“除了它有被推断为潮州第一张照片的重要意义,我们能从它身上看到很多信息。在我国,有不少曾经在交通要道上的建筑因为水路的退化而淡出人们的视野,淹没于历史,三元塔是其中的一座。一百多年前,汤姆逊进入潮州时,第一眼看到的令他驻足打开照相机的景物便是三元塔。彼时,水路是发达的,塔亦是完整的。”
《旧影潮州》作者丁铨认为,百年前的潮汕大地震相关照片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地震灾害影像。“地震近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登上三元塔第六层内室,这种情景依然,似乎还停留在被地震破坏的瞬间,令人望而生畏亦有穿越时空的错觉。”丁铨希望三元塔能够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上修缮,可在其周围设立公园,以“潮州第一张照片”“潮汕大地震重要遗址”等为宣传点,辅以其历史、艺术、传说的科普宣传,让更多人知道它的故事。
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韩江从急水塔边流过,不同的人对于三元塔有着不同的记忆,三元塔的旧影,投射在他们的心中。
三元塔的残破,让数代潮州少年充满好奇,为潮州古城与碧水韩江蒙上一层朦胧而古老的面纱,也为潮州这座古城的美更添别具一格的魅力。
也有学者提出,比起修缮三元塔至震前的完整无缺,不如在保证塔身安全的情况下维持如今面貌,在周边建设“潮汕大地震遗址公园”。采用遗址公园模式,保持三元塔这一遗址本体的安全性、真实性、完整性,将遗址保护与公园设计相结合,运用保护、修复、展示等一系列手法,对有效保护下来的遗址进行重新整合、再生,让三元塔的历史与传说、繁荣与破损,都一同成为城市记忆,被铭记、被认识、被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