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说岭南】风过鳄渡到谁家——潮东雄镇意溪小记
  • 来源:云上岭南
  • 作者:石广生
  • 发表时间:2021-11-10 15:48

连绵不断的凤凰山脉望南而下,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川流不息的韩江水,穿越了闽赣粤边界的崇山峻岭,流经三河坝后,逐渐平缓地流淌在潮州开阔的江面。“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画面,就呈现在你的眼前。江的东岸,浅黄色的沙滩,松软绵延,湾多水缓,码头众多,人善物丰,自古是船筏商贾理想的歇脚地,也是山区向平原过渡的交通咽喉,这里就是名闻遐迩的潮东雄镇——意溪。

意溪不是本名,在唐代文豪韩愈被贬潮州之前,因常有鳄鱼出没,伤害人畜,故这一带一直被称为鳄溪、恶溪。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贬任潮州刺史,闻恶溪鳄鱼为害,便写下《祭鳄鱼文》,并命其部属秦济杀了一猪一羊,到北堤中段鳄鱼经常出现的地方,点上香烛,宣读祭文,命鳄鱼限期徙归大海。当日拜祭了鳄鱼,晚上恶溪上空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骤起;不经数日,溪水尽退,鳄鱼逃遁入海。因感天随人意,遂改“鳄溪”、“恶溪”为“意溪”。后人也将江水改名“韩江”。这祭鳄的地方而今有亭翼然,人曰“祭鳄台”,附近的古渡口便为“鳄渡”。

鳄渡秋风,一江两岸,为“潮州八景”中最有动感的一景。这条航线连接着古城潮州和意溪雄镇,每日白帆点点,来回穿梭于清澈的韩江江面,远处衬托着淡淡的青黛色的群山,胜却史上任何大画家水墨画的意境。

这个古渡口,根据不同季节的不同水位,稍有前后左右的挪动,但基本是一边连着古城潮州城脚“北阁佛灯”、“青天白石”和“祭鳄台”,另外一头就在意溪的堤下的古渡口。虽说是秋风,实际上并非是秋天专美,而是一年四季都有的景象,只是文人多喜秋,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江面一年到头都有风,不论春风秋风还是朔风,也不论东南西北任何风向,艄公们都能挂起云帆,适时调整⻆度,凭借风力,潇洒地往来于两岸之间。说实在,秋风固然让人多愁善感,暗生诗意。但若说最美季节,当是春三月四月之间,两岸渡口的那三两株老丛木棉树上红艳艳的英雄花争相绽放,映衬着蓝天碧水和白色的风帆,显得分外热烈和妖娆,如同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在迎接着东来西往的匆匆过客。 

今天,若不是金山大桥飞架两岸,方便了人们的行旅的话,兴许你还可以看到 “轻舟渺渺逐清风,载向西来载向东”的画面:江帆如织,穿梭不息,渔歌互答,桨划橹摇,恍然慈航,善恶皆渡。

每年韩江到了枯水期时,水位下降,河床便露出了更开阔的沙滩来。意溪人根本不用羡慕什么夏威夷沙滩、澳大利亚沙滩、青岛浴场和广东阳江的海陵岛十里银滩。这里的沙滩可以和世界任何沙滩比美。相对来说,夏威夷的沙滩沙子太粗,澳大利亚的海滩和我国青岛的沙滩均含有泥土,阳江海陵岛的沙滩沙子又太细了,只有意溪沙滩上的沙子不粗不细,晶莹透剔,色彩柔和,干净清爽。捧在手里柔柔软软,踩在脚下沙沙作响,表热里凉,颇有按摩的舒服感。早晚时分,阳光斜照,如同一张淡黄色的棉被,松松地覆盖在江岸。中午阳光强烈的时候,就能折射出沙中矿物质的光彩,金光闪闪,熠熠生辉,让人遐想无穷。倘若有谁牵着几头骆驼在沙滩上徜徉,让徐徐吹来的江风晃响那串串驼铃,恍然间你会有身置异域的体验。

是的,你看看沙滩上,为何密密地垒起了一座座的金字塔?那是勤劳的意溪人,把从韩江上游山区漂流运过来的长长的细竹,通过削平竹节,沙子打磨、 江水漂洗后,成捆成捆撑在沙滩上晾晒而构成的壮美景观,竹子晒干后,经过染色,上蜡,包装,变成各种规格的篱竹,销往世界各地。

而一捆捆矮矮的竹签,也像蘑菇状地在沙面上铺开,远望如同一片盛开的金菊,这些竹签,用于制作香烛的,寄托着人们对生命的追思,对命运的祈祷,对幸福的向往。

开阔的沙滩,还是人们儿时天然的游乐场。他们就在沙滩上追逐打闹,或用泥块垒窑造灶,生火烤起红薯鸡蛋,或用选取平整的泥块,先画上框架,再用小刀慢慢雕刻成一把手枪,用墨水涂黑后,握在手里,自称是《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最淘气的恶作剧是号称的“地雷战”:先在沙地上挖一个深浅适中的坑,然后往里拉上一泡屎,接着用竹枝竹叶或者旧作业本撕下的纸架在坑口,均匀地铺上沙子,做了伪装,躲得远远地看着别人不明就理一脚踩空,仰八叉摔倒在地,沾上脏兮兮的一脚屎。大家便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鸟散而去。

小伙伴有时一来劲,便在软软的沙地上练起摔跤来,反正倒在沙地上有缓冲作用也不会摔伤。

大孩子带着弟弟们索性脱个精光,个个变成“浪里白条”,一头扎进水里扑腾。长在韩江边的意溪人大多熟悉水性。人们管游泳叫“洗浴”,以至于有一年老人们在谈论我国女子游泳健将陈肖霞在世界锦标赛上夺得冠军时,兴奋地喊“陈肖霞洗浴得冠军啦”。

到了韩江春汛季节,上流的山洪便无情的卷着黄色的泥浆,冲入江中,往日碧水连天的韩江,转眼间变成汹涌澎湃的黄河,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一泻千里。岸上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便会找来长长的绳索,一头系上铁钩或者一块重物,远远地向江中抛去,总能捞到漂流在水面的树枝竹片等漂浮物,捡回家晒干当柴火。遇到水涨超过警戒位的时候,居委会的大妈们就会扯开破铜锣嗓子,号召各家各户的青壮劳力挑沙挑土锤石粒,加固堤防,那密密麻麻、上上下下、几乎清一色蓝士林衣着的挑担人群,远远望过去,就像一群群辛劳而无奈的蚂蚁。

韩江水满的时候,正是方便放排筏的时候,上流闽、赣两省接壤地段和梅县山区的毛竹、杉木,砍伐后顺着山坡滑到水边,被结成一张张长长的排筏,顺着山涧溪流,汇入韩江主流,漂流到潮州意溪。撑排的大都是精通水性、熟悉水路的精壮汉子,他们几乎是裸露着全身,风吹日晒,一路唱着号子,驾排而来。一路之苦,一路之险,没有画家黎雄才笔下的《春江放排》那么壮美,也并非山歌剧《刘三姐》中所唱的“不怕滩险弯又多”那么浪漫。潮州民谚曰:“一惨撑杉排,二惨担鱼崽”,此中各种艰难险阻和辛苦程度,你绝对难以想象。

在交通不发达的旧日子里,韩江成了交通运输的大动脉。意溪也因其地理位置,成了闽粤赣竹木集散基地,一时商贾云集,繁华一时。鼎盛时,堤顶堤下,商铺林立,甚至赌馆烟管青楼妓院也跻身其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据说江边也曾有古时秦淮遗风,清风吹来,偶尔传来船蓬里莺声浪语,呢喃软音。当地人称这种风月小船为“花艇”,叫这种女子为“花娘”。流传至今,人们在说哪个女子太花枝招展、过于轻佻,便说“花娘花艇”。

越过沙滩,拾阶而上,便是意溪堤顶。站在堤顶向下望去,你会发现一段段又黑又厚的残壁断垣在诉说着历史沧桑。这些残壁,就是意溪古寨残留下来的寨墙。在西门路头,原本还有一块石碑,镌刻着开寨寨主蔡元所书的“潮东雄镇” 四个大字。

大凡称为“雄镇”、“要塞”者,必为军事战略险要,定为兵家必争之地。开寨寨主蔡元,本为清总兵吴六奇部将,也有传说是江湖豪杰出身。当年东南沿海活跃着反清复明的郑成功起义部队,郑部曾多次进犯潮州。是时,吴六奇带兵前来救援解围,麾下蔡元亲率奇兵两百,奋勇直冲城下,一路砍杀,击溃郑成功部队,令人刮目相看。郑成功兵退后,蔡元估计郑军定会再来,军队单一困守一城不是善策,便向吴六奇建议在城东对岸建一个寨堡,和城内形成“犄⻆之势”。获准后,蔡元便带兵过江辟荆斩棘,筑砦(寨)防守,并于顺治九年 (1652年)建成,时人称之为蔡家围。

意溪寨从选址到构建,极大显示了寨主独特的军事眼光。它雄踞要津,北扼“凤栖峡”口,西面面临韩江,可以钳制由上游顺水而下的敌军发起的水路进攻;西南与潮州城隔江相望,对从闽来犯之敌,可以形成夹击之势。进可攻,退可守,成为拱卫府城的一着活棋。

意溪古寨依堤而建,四周多有池塘湖泽围绕,构成天然的“护城河”和”瓮城“,形成军事障碍和开阔的射界。老人说,从前这些池塘向外和龙车溪(又叫龙湫溪)相连,向内和寨内的大水沟和陈厝池、王厝池相接。对外,一直可从水路到达河内桂坑,沿小路翻过山岭,就是饶平。当年蔡元带兵到福建劫杀,就是走这条密道。劫掠成功后,钻进大山,福建那边的人以为是山贼,仅住在山上。其实他们早就从密道下了山,带着劫掠的粮草财物,乘船而归,不留痕迹。传说,寨内有可行船的大水沟,船可以在寨内穿梭自如。如今寨内的“大沟墘”还保留着当年兵船水道的痕迹。寨内“北爷宫”里原来供奉着一尊镇水之神玄武帝的木雕坐像,是当年蔡元苦于韩江经常发大水,祸及意溪,听闻福建某庙玄武帝很灵,索性派人假扮成乞丐,乘着夜黑凤高,把它偷偷放进“市篮”(一种装物的竹篮)请回来保佑一方平安的。

古寨内不少地方,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兵营的痕迹,如铳柜⻆(说明当时已经有火铳)、马槽(养军马的地方)、马路(运兵道)、蔡厝祠(蔡家的宗祠)、 后衙(寨主居住的地方)。寨内的人们一直保留着崇文尚武的风气。即便是政府一再禁武的年代,家家户户闭门练拳的现象仍未断绝。是个男子都会两下, 骁勇遗风,代代相传。

寨墙解放后被爆破拆除,如今只留下厚厚的断墙残壁,无言地向人们诉说着历史沧桑。

寨内至今还保留着一座座旧民居,从各自的大门对联或横批上,你可以读懂他 们姓什么,从何处迁徙到此。如“万选青钱”、“百忍之家”,“千秋金鑑”就是张家,是唐朝名相张九龄的后代。如“九牧大夫家”,就是林姓。“宗万堂”,是石姓,对联“宗支开渤海,万代率韩江”,是说石家人,古代从北方的渤海郡(今河北至山东沿海)迁徙南来。姓黄的多用“江夏家声远,鳄渚世泽长”,说明他们祖上是从江夏(今湖北)过来的。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在抗战期间,潮州沦陷,意溪成为地下党活跃的联络点。国军和我党游击队同时活跃在意溪周围山区,各种力量犬牙交错,十分复杂,留下不少动人故事。此处按下不表,且待专文分解。

如今的意溪,如同潮州其他地方一样,在自然地理上地处偏远的“省尾国⻆”、 边缘地带,少有外来文化的参杂,少有大起大落,仍然保留着淳朴的古⻛古俗。甚至可以不好意思地说,改革开放至今,还基本保留着旧时的原生态。

远方游子,每每和乡亲谈起意溪,脑海就会浮现那条长长的韩江堤,熙熙攘攘的坝街,想起那沿街的风味:“卤钵”有擦无臊的粿条面、桂生的芝麻茶、罗坐 的无米粿、大餐室的油炸猪脚圈和大肉包、哈拉的狗肉、茂标的鱼饭、豆仁彬的早咸、草粿强的草粿(烧仙草)、香镇的鹅肉、双支辫的蔬果,还有橡埔的青橄榄、荆山的黄皮果、老字号的大朥饼......

有文化的地方连做买卖都不一样,我至今清晰记得,有卖木瓜(潮人称奶瓜) 的人,书法了得。他用白粉在地上边撒边写,用王体行书行云流水般地为自己 的木瓜写下了有趣的广告语:

林场奶瓜今上市,价格便宜斤毫二。营养丰富又适口,妇女食了就有奶。(奶音读ni)过往路人看了,忍俊不禁,纷纷赞他有才。

如今许多老人已经作古,后人也未必相继其业,但这一切早已经成为记忆中的味觉和文化符号,铭刻在远方游子的心中。

驻足别峰山古寺,放眼前方,群山逶迤,韩江如练。置身于松林峰中,听松涛阵阵,佛号悠悠。静坐于意溪书院门口,听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徜徉于意溪渡口公园,满眼莺飞草长、繁花似锦,江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归雁齐飞。看韩水滔滔,思千古绵绵。潮起潮落,谁不是历史长河里一朵短暂的浪花?船来船去,有谁又不是生命旅途中的匆匆过客?

意溪如梦,如梦意溪。究竟是我梦见了意溪,还是意溪梦见了我......

2021年11月时逢立冬写于羊城双白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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