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客都梅州境内,有两座百年客家民居,屋名均为“人境庐”。
一座位于大埔县城西南方的双坑村,是晚清维新思想家和外交家、首任驻日本国公使何如璋的故居。一座是位于梅州市东郊的清末著名爱国诗人、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黄遵宪的故居。两座“人境庐”分别建于1881年、1883年,相差仅二年。两者有着许多相同、相似、相通和令人称道的地方。
怀着崇敬之心,笔者寻访了何如璋人境庐。从大埔县城驱车六公里,驶过正扩建的坑洼村道,跨过横在蜿蜒清溪上的拱桥,便是双坑田心村。正值小暑时节的稻田,青黄色的稻穗,露出成熟丰满气韵。沿着半月形池塘边翠竹浓荫下的泥路,在夏日葳蕤的杂草间找到了虚掩着的人境庐入口。
这是一座依山面水的客家府第式建筑,白墙黑瓦、土木结构。近有“双溪映月”美景,远有“霞岭寻梅”相映,身临其境,顿觉清幽,仿若世外桃源。门楼、两侧厢房和厅堂与天井构成“回”字型。厅堂墙上张贴着何如璋的生平、故事图文。摄于1878年驻日公使馆的照片是何如璋与黄遵宪等人的合影,与黄遵宪纪念馆展陈的是同一张照片,只是这张因受潮而有点泛黄变形。与何如璋曾孙何慎赞交谈间,偶有几只满身绒毛的小鸡小鸭从侧厅蹒跚而入。天井边长着一株虬劲的黄皮树,远高过屋顶的树冠上长满黄皮果。
“人境庐”三个隶书字历经风霜,尽管与两旁绘图配饰图案一样有点斑驳,但显得异常庄重。红纸黑字的对联显然是过年时贴的,“人伦惟旧,境遇常新”八个字意蕴深远,不知是否每年都贴这副对联,祈祷新年境遇焕然一新。
相距80多公里,在梅州周溪即将流入梅江的小溪唇畔,黄遵宪的人境庐既保留了土墙砖木、瓦顶门楼等客家民居特点,其布局又是园林式书斋建筑。它占地仅500平方米,由厅堂、七字廊、五步楼、无壁楼、十步阁、卧虹桥、息亭、鱼池、假山、花圃等组成。整个建筑错落有致、高低相衬、疏密得宜,因此无拥挤壅蔽之感。二楼高处的无壁楼是书房,四周通透,视野广阔,可以一览庭院内黄遵宪手植的梅兰竹菊,还可眺望江河之水、重山远景。凉亭上的对联“有三分水、四分竹、添七分明月,从五步楼、十步阁、望百步长江”,与庭院内外黄遵宪自撰的众多对联相映成趣,表达主人磊落襟怀和高雅情操。
何如璋与黄遵宪结缘,据记载是在清同治年间的1874年。其时,黄遵宪以拔贡生在京应廷试不中,留待在京供职的父亲身边,结识了已科登进士,在翰林院担任庶吉士、散馆授职编修的何如璋。何不仅欣赏他的文辞之材,更看重其乃“忧时感事,颇具境界”之人。其后,黄遵宪在1876年考中举人。次年,受清朝派遣,黄遵宪以参赞身份,随同首届驻日公使何如璋派驻日本,共同成为中日两国正式邦交的开创者。
驻日本期间,他们积极推动中日友好交流的同时,敏锐地察觉日本侵略扩张的图谋,迭奏清廷争公理、抗强权。并增设横滨、神户、长崎三处领事馆,不负国人期望。何如璋深入考察民情政俗撰写《使东述略》,主张效仿明治维新谋求强国之道,并启发、支持、鼓励助手黄遵宪潜心分析研究日本国情。黄遵宪撰写的《日本国志》是第一部全面、系统介绍西方先进理念和日本明治维新经验的综合性巨著,这为他参与、推进戊戌维新运动奠定了思想理论基础,黄遵宪因此被誉为“近代变法先驱”。
何如璋回国后出任福建船政大臣、主管马尾造船厂期间,敏感地意识到法舰泊聚马江入侵意图,上奏清廷出兵防御,无奈不被接受,船厂遭袭后他却因此被主和派的清廷革职谪戍至张家口宣化上谷三年。时运及此,他并未衰志,悉心研究古代政治家管仲经邦治国理论,著作颇丰,为世称道。后受聘主持韩山书院讲席至终年。而维新变法失败后,黄遵宪遭革职回到梅州故乡,过着表面恬静的家居生活,仍然关心时事,常与梁启超通信讨论国事,并在家中悬挂“时局图”,忧心国家被列强吞噬。他写下“寸寸山河寸寸金,亻瓜离分裂力谁任;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抒发满腔爱国情怀。
作为读书人,何如璋与黄遵宪都有着早年苦读、晚年重教的相同经历。何如璋13岁辍学,每天带着书去放牛,一次看书入神,牛把田里禾苗吃得七零八落,这田主又素与其家不和,他挨了一顿狠打。其堂姑父陈芙初获知此事,接其至家中读书。何如璋在11年间从秀才、举人一直到高中进士。他仕途间隙返乡,为小时候读书之地文昌阁题写了横批为“仰之弥高”的对联,还在旁边一巨石上写了“小有洞天”四字。对村里私塾书斋“日新书屋”和“耕经别墅”关爱有加,鼓励乡村尊师重教,弘扬传统文化。何如璋次子何寿朋在光绪二十三年中进士,成为明朝万历年间出了“父子进士”之后300年,大埔出现的第二例“父子进士”。何如璋病卒于潮州韩山书院讲席任上,黄遵宪作挽联致悼恩师:“心事向谁论,岂料竟随流水去;平生知己泪,为公滴到九泉多。”
黄遵宪早年因战乱而举家避难到大埔三河墟、潮州城。虽家道中落,但他立志苦读,历经了乡试、廷试四次落榜后中了举人。因遭奏劾在湘时参与维新变法运动,黄遵宪晚年归隐乡里闲居,生命最后七年是在人境庐度过的。他归乡时,所携十万多卷旧籍新书,均放置在人境庐这个书斋中,供乡人阅读。他殚精竭虑倡导国民教育,邀请乡贤设立嘉应兴学会所,筹资兴办东山初级师范学堂,还在家里开设物理、生物、医学等成人培训课堂,为梅州兴学育才树立了风范。他以民族灾难和民间疾苦为题材,写下了大量古体诗歌,倡扬“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并编撰幼儿诗歌教材,被尊称为“诗界革命一代宗师”。
何如璋与黄遵宪均敬仰陶渊明,出使日本时,他们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诗意,约定回乡各自兴建一座“人境庐”,并请日本书法家大域成濑温分别用隶书、楷书题匾。黄遵宪特别提议在何如璋屋名的隶书“人”字的“捺”上加三点,以显示何如璋在年龄、学位和职衔三者均居其上之意。后来,何如璋的人境庐被列为市、县文物保护单位,黄遵宪的人境庐经修缮设置为“黄遵宪纪念馆”,已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两座人境庐的主人均已作古逾百年,但他们对后世的影响依然存在。前来参观的后人在此驻足,透过历史云烟领略他们昔日的风采。他们的远见卓识,他们的学问文章,他们的家国情怀,他们对个人晦显置之度外的高风亮节,还有对这片耕读传家故园的眷恋和彼此的深情厚谊,依然使得人境庐熠熠生辉,至今令人仰之弥高。
2018年7月13日写于成都
2021年11月1日改于新安
本文获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