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艾蒿香
□宫凤华
艾蒿和薄荷、菖蒲一样,丰富、内敛、灵性,充满着让人心安的意味。艾蒿有野菊的风姿,一袭青衫裹着清苦的灵魂,把内心的孤寂和深情裹紧。艾蒿如羞怯的村姑,静静地居于一隅,细细低语心事。
水墨氤氲,艾蒿总在不经意间齐嘟嘟地蹿上来,叶片碧绿脆嫩,阳面涂短柔毛,背披蛛丝状绒毛,身材颀长,袅袅婷婷。茎叶似菊,像是挂了一层薄霜,灰白,疑是秋之薤露。艾蒿,风神俊朗,绿得容颜沧桑,忘了开花结籽,笑对红尘往事。
常常见到柳条般俊逸的村妇拎起雪亮的镰刀,不疾不缓地从墙头地角割回一大抱艾蒿。采艾的情形,颇有“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的风韵。青艾浓浓的清香,夹带着淡淡的苦涩,掺和着清嫩水草的腥气,扑人衣袂,二胡曲一样绵软、凄婉。
采回艾蒿,插在门楣上,能驱祟避邪。家家门楣、窗框都插上用菖蒲做的剑,用艾蒿做的旗。几束苦艾和菖蒲插在盛有清水的瓶子里,作案头清供,小屋里便弥漫着浓浓的田园诗情,心似艾叶般纯净悠远。
祖母常煮艾汁和黏面,蒸制粘糕,再佐以喷香的黄豆面,擀成薄薄的饼,卷起来,蘸糖汁,嚼起来,朵颐生香。艾饼香在小巷里萦纡不散,浸染了我们的童年时光。艾蒿煮鸡蛋是我们的挚爱,平淡的日子便也风生水起。晚风清凉,流水潺潺,梨树下摆张木桌,一盘青蛳,青团艾饼,青梅蚕豆,春水河鲜,周遭莺歌燕舞,青石板巷,浅饮慢酌,江南水乡的春意满盈而出,唤起绵绵乡愁,让人拥有“布衣暖,菜根香”的淡定与满足。
青团,艾蒿染成。把艾草洗净焯水,捣成汁与糯米粉和在一起,揉成面团,入豆沙馅,包成圆溜溜的青团。蒸熟的青团,犹如一块块翠玉,玲珑剔透,幽幽地射出翡翠般的亮光。绿得明艳纯净,像采集了天地之光的幽邃之绿。围桌啃嚼,清香满嘴,让味蕾盛开,让幸福肆意蔓延。木格窗外竹叶飒飒,楝花轻飏,柳笛清远,一派田园生活的清苍疏旷。
旧时乡村女人生养时都喝艾汤。艾叶具有温气散寒、生暖止血的功效。真想不到苦艾与女人之间竟是如此的血脉相通。母亲也喜欢用艾水洗澡或熏蒸。乡间幼童害了疮疖,多用艾蒿和菖蒲捣烂,取其汁,擦拭全身,数日,身上便结疤了。艾蒿的清香与红糖酥甜的搭配一次次瓦解病痛的袭击,留给我刻骨铭心的乡村记忆。
凄迷黄昏里,村妇们总会到陌上割艾。颀长肥硕的青艾在闪亮的镰刀下温驯地躺在脚边,含情脉脉,欲言又止。残阳濡染,村妇身姿窈窕、挎篮背篓,剪影如一幅凝重的油画。去掉梗,挂在草垛上晒干,做成枕头芯。睡着松软的枕头,闻着浓浓的艾香,可以明目提神,从此艾蒿和温暖关联。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艾蒿微苦却沁人心脾,草本清新的香味,让人回味乡愁的味道,让人抵达内心的平和与清明。
艾香醇厚,乡愁浸泡其中。艾蒿把乡村里潜藏的隐忍和坚韧化作浓烈的香味,就像水边丽人正在你耳边喁喁低语,令人心里一片风光旖旎。
小麦开花
□戚思翠
初夏,回乡看望病重的父亲。父亲硬撑着起来,他身着厚厚的棉衣,拄着拐杖,拒绝别人搀扶,颤颤巍巍地走出门外。在静谧的阳光里,父亲像一座古老的雕塑,静静地伫立在门口,久久凝视着左前方一片碧绿的小麦……倏然,父亲眼睛一亮,来了精神,苍老的脸变得异常灿烂。他兴奋地说:“小麦都开花了啊!”
小麦开花?父亲是“幽默”还是“糊涂”了?我暗吃一惊:小麦会开花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印象深刻的倒是麦田。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休眠一冬的麦们忽地挺直了腰杆。风儿一吹,整个麦田便蠕动着千万条细浪的笑纹。“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栖。”小麦从返青到拔节这段时间不怕踩,麦田里土质松软,踩上去像踩在海绵上,十分舒适,总让人想起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孩时的我也曾是麦田里的守望者呢,在那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田里,恣意玩耍、奔跑、放风筝,累了就席地而坐,甚至倒头便睡,尽享春天之美……
“傻丫头,小麦当然开花呀,俗称 ‘扬花’”。接着,父亲又说,小麦播种后经过出苗、分蘖、返青、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至成熟,一共需240天左右才能收割。小麦的生长期长,它开花时间却极短,从开花到凋谢,不超过半小时。俗话说得好,风扬花,饱塌塌;雨扬花,秕瞎瞎!小麦扬花就要靠这大好天气!小麦扬花10天后便灌浆……父亲滔滔不绝。
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忽然像没病似的,我的心一阵阵绞痛,偷偷吞咽泪水。父亲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我完全能够理解父亲对农事的依恋与絮叨。“土地像父母,庄稼似孩子”,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队长的父亲,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对土地和庄稼是多么不舍、多么依恋呀!要强的父亲拄着拐杖,艰难地往麦田挪去。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紧紧跟随父亲身后……
贴近碧浪似海的麦田,默默注视一株株丰满直立的麦棵,果然看到颗粒饱满碧绿晶莹的麦穗上,栩栩如生地爬满了白花,远看就像白色的小虫在兴高采烈地“聚会”。细一瞧,它们的造型十分优雅、别致:米粒样长,细线样细。单纯素净,纤纤细细,洁白无瑕,挨挨挤挤地点缀在绿珍珠似的麦粒间。一束束绿针似的麦芒,直直地刺向天空,俨然是它们的“保护神”。一片片薄薄的绿叶,更如一把把绿剑,相互牵携,守护着自己的家园。
我幡然醒悟:麦子的确是开花的呀。要不,范成大怎么会在《四时田园杂兴》里说:“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要不,白居易怎么会在《村夜》里说“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处门前望田野,月明荠麦花如雪”?猛一抬头,一股扑鼻的粽叶清香沁人肺腑!随眼望去,河岸芦苇,不知何时已高大蓬勃、密密匝匝了。父亲高兴说,现在的粽叶还太嫩,不能裹粽子,一裹就破。等麦半黄粽叶老了,结实了,那时裹粽子香!父亲说,他特别喜欢我裹的咸肉粽……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也许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吃粽子了!
回望父亲,恍然觉得父亲那张沧桑瘦削的脸,俨然如同一挂枯黄成熟的麦穗……举目四观,广袤的田野满眼是秀绿的小麦。不禁想起苇岸曾言:“麦子是大地上最优秀、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诗人海子亦以麦子自比,深情吟唱:“泉水白白流淌,花儿为谁开放。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芬芳,站在山岗。”
麦子是人类生存的食粮,是大地母亲饱经考验的“孩子”,是农人最贴心的朋友。麦子是无怨无悔的农民的写照,一如吾父。
白蝶翩跹麦穗香
□李仙云
昨日与故乡的发小在微信中视频,一阵熟悉的“算黄算割”的鸣叫声,竟让我瞬间有梦回故乡之感,她把镜头一转,田畈里成熟的麦穗在阳光映照下,像一片金色的海浪,这生我养我的土地,这一帧帧风吹麦浪农人忙的夏收景象,让我犹如置身“希望的田野上”。热情奔放的发小一脸喜悦,给我这个离乡已半个甲子的“游子”,做起了“现场直播”:“你可记得当年老师在芒种时带领我们拾麦穗,那句‘麦黄糜黄,绣女下床’,我们一起在田间高喊过,你穿着花裙子漂亮的塑料凉鞋,我还说你是娇女下田呢……”
望着那沉甸甸颗粒饱满的麦穗,收割机“哒哒哒”的轰鸣声伴着发小的乡音,一点点惊醒了栖息于漫漶岁月深处的流年往事。儿时每到芒种收麦的日子,家乡的村落田垄就沸腾了,大人们天不亮就急慌慌握着镰刀赶往麦田,母亲说割麦就像“龙口夺食”,必须抢在大雨之前,若慢一步遭暴雨侵袭,对于农人那就是灭顶之灾。在那个食物紧缺的年代,一家人的口粮全仰仗这点收成。每每忆起那场景,耳畔就响起那首歌“黑黝黝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在烈日炙烤下大汗披沥,有次我热得淌出鼻血,还是姐姐手脚麻利地从地头攥了把“刺角草”,揉碎塞入我的鼻孔才止了血。
那年拾麦穗的“囧”事,忆起就让我莞尔。清晨穿着姐姐做的花裙子,又把那双入夏时父亲从省城买的粉色塑料凉鞋,美滋滋地穿在脚上。一到学校,还没从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缓过神来,老师却突然宣布,今天停课去地里拾麦穗。一踏入麦地,硬硬的秸秆像针锥一样,一根根极不安分地透过凉鞋的空隙,扎入我的脚底,你方扎罢我登场,那感觉犹如过“针山”,让我举步维艰,好几次痛得呲牙咧嘴蹲地揉脚。看到我的狼狈不堪,老师赶紧过来把他厚实的棉线手套,套在我的脚丫上。在烈日暴晒下弯腰弓背捡拾麦穗,麦芒刺在身上又扎又痒,我瞬间就懂了老师教的那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就在我们热得嗓子冒烟时,地头传来“冰棍,凉甜的冰棍……”的叫卖声,我拉起发小的手,就往地头奔,可她使劲掰开我的手,低声说:“我不去,我不爱吃。”望着她打满补丁的裤子,我恍然明白,一路小跑把冒着冷气的冰棍悄悄塞给发小时,她的眼里噙满泪水。
“算黄算割……”突然被公园里布谷鸟清脆急促的鸣叫声唤醒,夏风徐徐伴着馥郁的栀子花香,抬眸细寻,不远处的花圃里,洁白似雪的花儿缀满枝间,如白蝶翩跹芬芳四溢,难怪汪曾祺先生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在赏花细语,老先生看上去温文儒雅:“那年芒种,我在你们村插队,插完秧,一身疲惫路过你家门口,看到你在栀子花旁,人美花香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没承想,咱俩真是‘栀子’之手,与之偕老……”
望着一对老人幸福慈祥的笑容,突然想到林清玄那句话:“芒种,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传承是芒种……”我想说,儿时伙伴爽朗的欢笑声是芒种,那朵朵如白蝶翩跹的栀子花是芒种,连那布谷声声,骄阳下如撒了一潭碎金的潋滟湖水,也是芒种。
霸气的夏天
□马亚伟
夏天的一切都是张扬而有气势的,真的是霸气侧漏,风光无限。有人评价辛弃疾的词说:稼轩词有霸气。而夏天就像一首豪放的稼轩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夏天有着统领一切的王者风范,有着强悍而无所畏惧的气度,富有震慑力和征服性。
霸气的夏天,热开始横扫千军,没有任何人能够抵御。一个热字,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火热,炎热,酷热,燥热,溽热,好像任何词也不能准确表达出夏天那种热的威力。那种热,直接让人们想到火,因为真的是有被炙烤的感觉。如果你出门到了太阳底下,瞬间便会被强大的热浪袭击。对,热浪,有滚滚滔滔的气势,有冲撞世界的力量。热浪汹涌中,你会觉得自己渺小成一枚树叶,只要能够呼吸就足够了。裸露的皮肤好像被灼伤一般,火辣辣的。“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热会一瞬间从皮肤渗透到心脏,你会觉得整个人都被征服了,有种赶紧逃出火海的欲望。可是,夏天的霸气甚至有些霸道,让你无处可逃。只要太阳还在你的头顶,你就逃不出热的包围圈。很多人用防晒霜、防晒衣、遮阳伞来抵抗夏天这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的热,不过这些措施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树。用不了几天,你会发现皮肤已经晒黑了。
霸气的夏天,绿呈现前所未有的张扬和狂妄的姿态。夏天的绿像一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猛士,所到之处无不染上绿色的标志。绿色的版图不断扩张,直至全世界成了都成了绿色,连一个最小的角落都不放过。绿色气势汹汹,攻陷了田野森林,攻陷了水村山郭。绿色虽霸气,但却是最惹人爱的。夏天如果没有绿色如此一泻千里,奔涌流淌,炎热的世界真的无法想象。“绿树浓阴夏日长”,绿色的大树为我们撑起阴凉,带来一丝夏日的惬意。绿草如茵,田野里的绿毯一再铺展,厚厚地铺了一层,软软绵绵的。霸气的夏天,因为有了绿色,多了温情的一面。
霸气的夏天,连声响都是热烈而喧闹的。没有哪个季节,能像夏季这样喧闹。蛙鸣和蝉声把夏天的气氛营造得热热闹闹。蛙声震天,仿佛是吹响了夏天的号角。尤其是雨后,千万只蛙齐声鸣唱,整个世界沉浸在蛙声一片中。蝉鸣则更为喧闹,蝉儿们全都是不知疲倦的歌手,永远都在唱着夏天的歌谣,让你从烦不胜烦到不知不觉接受了蝉的鸣唱。尽情叫吧,这就是蝉的使命!
霸气的夏天,雨也是霸气的。倾盆,瓢泼,滂沱,都是形容夏天的雨的,个个都有铿锵之音。夏天的雨来得急而猛,确实有稼轩词的风格。你听那雨声,噼里啪啦,点点滴滴落地有声,真的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韵味呢!雨,浇灌着大地,天与地之间上演着一场豪华大戏。当大雨如注之时,你望着外面的汪洋世界,会忍不住呼喊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如果没有夏天暴风雨的洗礼,哪会有这多姿多彩的世界?
霸气的夏天,带给我们慷慨淋漓的体验。夏天的旅程是一次畅快之旅:夏天的奔放与激情,豪气与梦想,会让所有生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张力和潜力。
年年山中客不同
□王太生
多年前,我游黄山,同行的诗人于二走累了,想半道上折回。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瘫坐路边石头上歇息,喘着气,抹着额上的汗,说,这山也没什么看头,除了松树,还是松树;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我们当然没有采纳诗人的意见。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始信峰、玉屏峰……那年初夏,几个文学好友,峰回路转,山重水复。
我的家乡没有山,有的只是20多米高、挖河而垒的土墩。
盘点少年游,当年我在山中数石头。在山中数石头的人,都是山外汉,数来数去,只是凑热闹。黄山有几块有名的大石头,是网红之石,石在云中,石在雾中,影影绰绰,水墨浸润。
黄山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我们当然不能都将它们都数遍,只在几座山峰间数来数去,就像领略一种味道,浅尝辄止。
“梦笔生花”,是一块突兀之石,石顶尖上立着一棵松树,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鸟,把一棵松子跌落上面的石缝里,那棵树不偏不倚就长在石尖上,宛如文人的一支生花妙笔。
鲫鱼背,是一块峭削之石,我们小心翼翼,踩着它走过。想到有些人,如过江之鲫,游着游着,就游没,不见踪影,被别人忘记。
玉屏楼的夜晚,仰望四周合围的山峰,真的是在数石头,夜幕降临之下,那些高低越伏的石之轮廓,有的像少男,有的似少女,有的若一只松鼠,有的如一个人在拱手望“天都”。
石与石之间的相望,是亘古的凝望,永恒的守候,有望眼欲穿,望穿秋水之势。石头合围的山谷呢?是云之窝,那些一团团,一片片的白云,若蘑菇,若羊马,若棉絮……就在山谷里孕育,在山谷里降生,游荡,升腾。
那次,于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写了一首小诗,“凝视一块石头/它们是什么/是凝固的冰川,或是海的一部分/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粗粝地承受着风吹千万年/站成不变的姿势。”
在山中数石头,最好约上几个朋友,到那些名山去。读石,如读书,山的神韵,山的气度,山的纹路。
雁荡山有许多大石头,我喜欢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字。那些字,大的,小的;长的,方的;粗犷的,秀丽的;一笔一画的,龙飞凤舞的;含蓄古朴的,顶天立地的……在山中,是刻在竖立着的石头上的,那些刻着字的石头,在夏天,摸上去冰凉、冰凉的。
晚间的山中就有一旅游项目,仰看夜幕下的天空,看看四周大小山峰,猜猜它们像什么?有的像猴子,有的像少女,有的像松鼠……导游启发人们的想象,其实亦是在山中数石头。
武夷山的石头,滚烫滚烫的。我攀天游峰时,正值伏天,山体石头被毒日头晒着烫手。天游,是一尊巨石,从山顶下来,让人觉得是一块石头玩半天。巨峰位于六曲溪北,壁立万仞,高耸群峰之上。远看独立,也确实是一块孤立的大石头。沿着陡峭的石阶攀援而上,山路狭窄、陡峭,登临绝顶,俯瞰九曲蜿蜒,竹筏轻荡,一川山水尽收眼底,心胸开阔,陶然忘归。
踏访大红袍的武夷道上,一块块像是被泼了墨的大石头,在这幽静的山谷,拉开架势,唱起了主角,它们身形巨大,像一个个身披黑袍的仙人,分列两旁,微微欠身,等待有缘之人,走入大山怀抱。
人在山中数石头,数的都是大石头。山中到处都是石头。溪中石,被水洗得干净,泉从躺着的石上流过,人可赤足戏水,某年夏天,在皖南牯牛降,我在溪边赏泉,一块竖立的褐石,做我山中留影的背景。
那年,我在山中,遇到搜集小石头的人。那个人搜集很多小石头做微型盆景,树木栽种在山石上,树根或扎在石洞,或石缝中,抱石而生。那人说,有一种石头嵌在植物根系,或树干内,称为“树抱石”,而根系嵌在石头缝隙里,则称为“石抱树”,此种类型多为因地理、环境等因素,树木与石头经过长期的生长,融为一体。在他手上,玩石也是数石头,数过无数的小石头,把小石头做大意境,小石头在盆景中,显现出大石、奇石;顽石、巨石的神韵。
年轻时到山中转悠几日,我们都是山中客。访茶问道,年年山间石相似,年年山中客不同。
到山中数石头,还要带上一本书:《山家清供》,古人的菜谱。数石头数累了,挖野蕨,掘山珍,撸起袖子,山屋土灶,弄几个小菜,煮一锅青精饭,煲一罐碧涧羹。这样我们就可以找一临溪小筑,一边小酌,一边读窗外的山与石。
红丝草
□石毅
在一根红丝线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衍生出许多枝丫,点缀着无数星星绿意匍匐漫溢,光秃秃的土地上铺了一层红红绿绿的网状织锦。
这就是红丝草,家乡土地上最寻常之物。
初遇红丝草,源于幼年在老汴河畔沙土地放牧。
秋天的沙地,放眼望去,满目葱茏——巴根草、拉拉秧,马唐草、龙葵、灯笼草、马泡……千姿百态,各显其能。在它们中间,有一种贴地而生的草质地柔软,成为鸟雀幽会的栖息地,蜘蛛小虫们嬉戏的乐土。我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它让我一见倾心。我喜欢裸脚站在这种松软的草毯上看牛儿埋头吃草,看雪亮的老汴河过往的白帆与蟒蛇般的船队,看黑色的鸬鹚麻利地在水面钻进钻出,拉网的渔家收获满满的欣喜。我更喜欢躺在草毯上,看天空之城自由自在的流云,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蓝天跑过,倾听秋虫在我的身旁浅吟低唱,让大豆、玉米、马泡与灯笼果的芳香漫过我的身体,浸入我的骨头与心灵……
再次邂逅这种草,却是在病中。
夏天,因为乱吃东西,吃坏了肚子,一连几天的腹泻,几乎快要脱水。母亲不知从哪薅来这种草,洗净,煎熬,口服。看着我每次以大无畏的勇气饮下苦涩的草药,母亲总是哼着自编的歌谣为我祈祷:“红丝草,红丝草,红红丝线熬成药,去邪气快点好,好了莫忘红丝草……”连续几日服用后,红丝草居然真的治愈了我的腹泻。
母亲说这种草叫血见愁,也叫红丝草,镰刀划破的伤口,揉碎敷上,马上就会止血。红丝草不仅可以治疗拉肚子,还可以治疗跌打肿痛,支气管炎,热毒,咳血……
从此,我与红丝草便有了不解之缘。
红丝草是灵动的草。在密密匝匝的巴根草丛林里,时常可见纤弱的红丝草。它一改素日匍匐而行的走势,灵敏地穿越巴根草的间隙,以树的力量昂然向上。
即便面对匍匐强大的马唐草,锋利如锯的拉拉秧与粗壮的马齿苋,红丝草也照样能在它们的世界里左右逢源,活出一段如歌岁月。
红丝草是坚忍的草。成熟的红丝草,风一吹,细如菜籽的种子便到处乱跑。那些被大风席卷,不幸飘落在柏油路面、水泥砖缝里的红丝草种子,它们比不上农田里出生的那些草有充足的水分与养料,活得根深叶茂,肆无忌惮。它们要经常忍受高温的拷打、脚步的践踏与车辆的碾压,艰难的处境让它们尘垢满身,萎靡邋遢,但它们从不绝望。
每当看到那些身处逆境的红丝草,我总是情不自禁俯下身体,凝视并轻抚它们缺乏营养的瘦枝衰叶,我的灵魂也经受着一次次洗礼。
红丝草是柔弱的草。它没有巴根草的钢筋铁骨,也没有茅草的锋利挺拔。它虽有爬山虎的外形,却没有它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蛮力。大风一吹,它便翻身如莲。牛羊跑过的地方便留下一片创伤。受伤的红丝草流淌着白色的乳血,它曾以怜悯之心治愈过我的疾病并赋予我健康之躯,它也曾启迪我身逢逆境要意志弥坚。它伴随我走过无数个朝暮晨昏,直到我长大成人。
夏日割牛草,拎一瓶井水跑很远的土路送到母亲干裂的唇边。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然后长呼一口气,干瘦的手从身旁拈起一棵红丝草,“红丝草,红丝草,红丝线做花袄,娶媳妇好做伴,耕田种菜不苦劳……”母亲歌唱红丝草,莫非是在感喟自己吗?
长期繁杂的家务与辛劳的农事终让母亲积劳成疾。她把我们姐弟四人含辛茹苦拉扯成人后,来不及享受苦尽甘来的生活,便匆匆离我们而去。在她长眠的坟地里,生长着她熟悉的茅草、巴根草、马唐草和柔弱的红丝草……
红丝草,你是一幅画,一首歌,你是长在我生命里、盛开在大地上的母爱之魂。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青